贫穷让我对钱特有感觉

“我真想知道住在政府公屋里是什么感觉,” 教室里课桌的那边,一个住在镇上有钱人区的女孩声音传到了我耳里。在我们约克郡的这个小小公立学校里,“有钱人”和“没钱人”之间的界线分得很清楚。当时我10岁,跟妈妈和两个哥哥住在一个政府公屋(Council house)里。我太知道住在这种房子里的感觉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放学后,那天晚上我坐在妈妈腿上哭了,每滴眼泪都充满了愤怒。

我的父母都来自工人阶级家庭:一个有7个兄弟姐妹,却只能挤在两张床上睡觉;另一个出生在利兹市最脏乱差的穷人区里。他俩长大后都希望有更好的生活,慢慢经过两人的奋斗终于也跻身到有房一族的行列。可是,到我5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和哥哥们跟妈妈一起生活。突然之间,我对钱有了感觉,因为我们一点钱都没有。我们的房子也卖了还债。对我妈妈来说,她这些年拼命希望远离自己从小生活的穷人区,拼命一点一点积攒建立的生活,就这样仿佛一夜之间全垮了。我们在政府公屋的起居室里放的第一件家具,是一张旧的沙发床,可以全家都挤在上面。那是一个好心的朋友给的。有时候,我们电表里的电都用完了,又没有钱再买电,就只好晚上点蜡烛,要向人借到钱第二天早上才能往电表上加买几度电。

这些年来,对贫穷的定义变了不少,我现在知道,即便按照当时的标准,我小时候也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根据现行的算法,有两个孩子的夫妇,两人分别都需要有每年18900英镑的收入,也就是每周363英镑,才能达到最低收入标准。当时我们是单亲妈妈加3个孩子,也就是说,就算我长在现在,我的家庭情况维持不变,我们仍然还是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到我13岁的时候,妈妈在镇上更好些的地方租了房子,好让我们去上一所好中学。学校离我们住的地方要搭一个小时的公车。妈妈找到一份新工作,家里情况有所好转。但是她在家里照顾我们这么多年,工作一切从头开始起点很低。她的工资供养我们3个孩子吃饭,交了房租和水电煤等费用后就所剩无几了。租房子住很不稳定,房东随时可能变卦,所以我们总是担心房东会涨租金,或者要卖房,害怕我们无家可归。

新中学的生活还是艰难。最开始我觉得自己完全不能融入。我有个朋友,家境跟我很像。她是我唯一能够什么都说的朋友。其他人从我这里听到的我的事情,都是经过改编的故事–谁也不知道我的校服是用商场优惠券买的。每次我们进城,我都害怕去麦当劳,因为其他同学一定会去那里买点吃的,而我买不起。我还记得有一次很难过,因为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说,她受不了每次都让自己妈妈送我们去这去那,而且总是请我去她家,而我妈妈从来不让她也搭个便车,我也从来不请她放学后去我家。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真相是我自惭形秽。虽然我住在镇上的有钱人区,但我们车里总是汽油不够,只准在妈妈发薪水那天才准带朋友回家玩,因为那天冰箱里会有吃的,电表上也有足够的电。可是我又怎么能告诉她这样的真相呢?

我觉得我朋友的父母在后面说我们家的闲话,说我们没有尽力,看不起我们。可是现实是,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请过她的朋友来,因为她没有钱买更多吃的请客。离开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家里的真实情况。我可以根据说话对象把自己的约克郡口音调浓调淡。但是像个变色龙一样掩盖自己贫困阶级背景的后果就是,我对家庭出身完全没有自豪感,这让我觉得羞耻。这种羞耻感时时刻刻伴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事情。对自己在贫穷中长大而感到羞耻的人好像并不只有我一个。根据政府的报告,生活贫困的儿童人数呈上升趋势,但是要求免费学校午餐的小学生人数却在减少。这是怎们回事呢?

现在,我惭愧地说,虽然我自己够格吃免费午餐,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申请过。为此妈妈和我经常吵架。我不想受这样的屈辱,更糟糕的是,我不愿意被人可怜。我完全知道,如果我申请免费午餐,能帮妈妈省好多钱。相反,她要么得为我带一顿午饭省吃俭用,要么得掏出钱包里的最后五毛钱给我买饭。现在回头看,这让我难堪。你可能会觉得我有困难也不让人帮助,是一个不知道感恩的坏孩子,但是在我看来,我只不过是想与别人一样平起平坐的普通孩子。

在我长大过程中,上大学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在学校,我觉得大部分的同学都觉得会去上大学,但是我却害怕自己上不起大学。老师解释了上大学可以申请助学金和贷款,突然间让我觉得上大学也不是不可能了。我喜欢学习,梦想有天能成为作家。妈妈也为我高兴,于是我申请了利兹城市大学的新闻专业,也考上了。从学生贷款公司能借到那么多的钱让我觉得难以置信。我借贷了24,000英镑付学费,还有每年大约3,000英镑的生活补助费。感觉还要许多年后才开始还这些钱,所以很容易就不去想这样一个现实:我已经背上很重的债了。

在大学宿舍里,不管我们来自哪里,我们所有人表面上看都差不多。但是,每到假期,我的这些新朋友们就会消失,要么回家去了,要么去伦敦实习。实习听着不错,但实际上都是没有报酬的。这个阶段,我妈妈租的房子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住。如果我回家,我就得睡沙发。我也没钱去实习,所以我就在本地一个鞋店里打工,卖那些自己根本穿不起的运动鞋,这样我可以有钱继续交房租住在学校宿舍里。

大学毕业之后,我运气好,稍稍喘了一口气。我从卖鞋的临时工变成了正式职工,去公司在爱丁堡的总部编辑公司的网站。我找到了一个很便宜的合租公寓,搬了进去。开始我很紧张自己能不能付得起房租,但是觉得自己至少有进步,因为我已经离开了自己出身长大的环境,也远离了它带给我的耻辱和羞愧。然而,可悲的事实却是,不是所有像我这样出身背景的人都能喘一口气。2016年的一份报告发现,44%来自贫困家庭的年轻人不认识任何可以帮助他们找工作的人,而家境更好的年轻人只有26%是这样。

无论如何,如果你真的上了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工作,你的社会阶层也不会一夜之间就发生变化。实际上,其他人的优势所带来的好处只会更加明显。我拿到第一份工作后非常兴奋,但是潜意识里却总是不安:如果有任何差错自己被解职了,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我完全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这样的想法经常让我夜里惊醒后难以入睡。大学毕业后不久,我的一些朋友在父母的帮助下,开始买他们的第一套房子。去年在英国,那些能成为有房一族的幸运儿们,35岁以下的 三分之二都得到家庭和朋友的帮助才买到他们的第一个住房。在他们晋升为业主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我赚的薪水也超过家里所有其他成员,甚至还能助一臂之力,帮他们付房租。当我的朋友们谈论圣诞节回家要扫光冰箱里的美食时,我却悄悄地拿出一部分钱存起来准备圣诞节超市采购,也为了修理妈妈那辆破烂汽车。

千万不要误解我,我深知自己其实还是特权人群。首先,我是白人,我知道这已经让我有优势。但是这样的话必须看在什么地方说。英国只有6.5%的人接受私校教育,但是却有51%的记者是来自这6.5%的少数圈子。所以听听我这个圈外人怎么说很重要。你看,贫穷的耻辱并不是没有钱,而是对自己是谁,自己应该得到什么缺乏最基本的信心。譬如说,我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我认为是因为自己运气好,却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有才华、勤奋努力的结果。

我第一次上班开会时,觉得自己的知识远不如那个做过10份实习工作的家伙。我遇到一个好男孩,他请我去见他的时尚爸妈时,我把约会给取消了,因为我担心他们会怎么看我。现在,我做着一份喜欢的工作,完全靠自己去拼打。我跟两个朋友一起租一个小小的舒适公寓,而且也能时不时去海边玩。我总是让自己有点余钱以备不时之需,因为有任何差池我唯一的退路就是回到妈妈家睡沙发。

在回避这个问题多年后,我现在终于可以跟妈妈敞开心怀,谈论自己的内心感受。尽管做妈妈的已经那么努力要给女儿一个更美好的生活,结果女儿却说这样的生活让她极为难过。我把一肚子话都说了,妈妈为我擦掉脸上的泪水。这样百感交集的时刻有多么可怕,我简直难以想象。这是我真正的耻辱,也是我们彼此都永远也无法抚平忘却的。(转载自BBC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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