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韵:征服美国的华人作曲家

和杜韵的采访约在了纽约上东区她不久前新搬的公寓。到达一楼大堂几分钟后,她拿着一杯冰咖啡热情地向我走来,一句“来啦”,像是相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杜韵生于上海,后到美国求学。她喜欢扎一个丸子头,喜欢大笑,性格活泼,满眼充满了双子座女生对世间一切的好奇。我们走进她公寓的书房,靠着沙发聊了起来。

艺术家要关注社会问题
2018年6月,杜韵被美国卡内基基金会选入2018年度38位美国杰出移民。她也曾被美国国家电台评选为100位世界最具影响的40岁以下青年作曲家。目前,杜韵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她的下一部讲述叙利亚难民的大型交响乐结合独唱与多媒体的作品。独唱者是一位来自巴基斯坦的民俗音乐家,多媒体视觉艺术家Khaled Jarrar则来自巴勒斯坦。

杜韵和Jarrar相识于阿联酋的沙迦双年展,两人当时聊得甚是开心,便在之后经常沟通最新灵感和关注的话题,后来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并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次Jarrar跟杜韵提起了他跟随巴勒斯坦在叙利亚的难民,一同乘船走到德国的旅程,恰巧杜韵也在思考这一主题,凭借着多年的信任和了解,以及彼此对双方视觉和艺术敏锐度的欣赏,两人一拍即合。杜韵激动地和我描述起Jarrar给她讲述的与难民同行的经历。

Jarrar身高六尺三(一米九),在投身艺术之前,他曾是阿拉法特的保镖。即使经历过军队式的高强度训练,这段旅程依然是他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旅程。他说当你的身份是难民的时候,这段旅程就变得格外艰难,因为你只有有限的物资,需要住帐篷,还得一路不停地走,走过途径的所有国家,但你不知道这段路的终点是否可以接纳你难民的身份。即使很多欧洲国家对外相对友好,但在收纳难民时仍然采取择优录取的标准。

Jarrar将相机挂在胸前,记录这一路发生的所有瞬间和细节。杜韵说有两个采访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其中一个受访者是位小朋友。艺术家问她“你要到哪里去?”小朋友回答说“去德国。”“那你为什么要去?”“因为电视里有一首歌,里面唱着‘走啊走啊走到柏林’。” “那你要不要去上课?”小孩子很开心地说“不要去上课。”另一个采访的是一对姐弟,姐姐想要做记者,但是她对于镜头比较害羞,弟弟就淘气地把姐姐推到镜头前。在镜头前,她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不要叫我们难民,我是对我们国家非常有信心的,这个不过是一个小的插曲,我们还是要回到我们祖国的,不要叫我们难民,我们是旅行者(Travelers)。

杜韵激动地讲着,眼里有对小孩子的心疼,也有对于这段采访的感动。“你看到这个之后就会觉得真的很感动,这些在新闻里是看不到的,新闻里都是轰炸。但是对他们来讲,现在说的这些是他们真实的生活,要不要读书,怎么去重建家园,怎么去玩得开心。所以我当时看了我觉得我一定要做一个作品和这个有关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热门话题,我觉得是因为很多人都觉得艺术品就是艺术,不要去谈社会问题,好像这两个可以不嫁接。我觉得是没有这个说法的。”她说。

我问她在创作时会不会去刻意嫁接艺术和社会问题,她坚定地答道“我觉得对于社会的认知感是一个艺术工作者的起码的本能条件,否则的话就很没意思。”她说艺术要源于生活,不能以为追求艺术而脱离生活,艺术家可以通过现场表演的手段来把观众带入一段段旅程,让观众产生共情。杜韵说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要去想自己本身的身份,因为中国人在美国也是移民,我们的祖辈早年也都是兵荒马乱地来到美国一点一点打拼,她说要去想这些实际的经历,不能把自己放在怜悯别人的角度来创作。

2017年4月11日,普利策奖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揭晓,杜韵凭借以人口贩卖为主题的歌剧《天使之骨》摘得第101届普利策音乐奖。设立于1943年的普利策音乐奖是美国重量级的作曲奖之一,主要关注原创古典乐。杜韵也成为2011年继周龙第二位获得此奖的华裔作曲家。2011年,美籍华裔作曲家周龙凭歌剧《白蛇》获得此奖。《天使之骨》的灵感源自一本关于卖淫中间人的纪录选集,是杜韵与剧作家Royce Vavrek一起创作的原创故事,创作历经七年。作品讲述了一对受伤的天使掉进一户经济困窘人家的后院,被一对夫妇抚养,痊愈后,它们的翅膀被剪掉,并且被关起来用于娱乐和展览,夫妇从中渔利的故事。

作品融合了中世纪复音、独立摇滚。四位主唱中有三位偏歌剧唱腔,一位是朋克歌手的声线,普利策奖给予《天使之骨》以“大胆,将声乐和器乐元素融合起来,风格多变”的评价。“那时候在阿布扎比参加艺术节,收到朋友的短信就是感觉挺难以置信的。”她说道。我问她创作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瓶颈,她想了一下说作品前前后有很多版本,要慢慢尝试哪一个版本才是最佳效果,就像做影片和百老汇戏剧一样有的时候要在市场上试水,观察观众是否认可故事的线索。“一个作品出来我还是想有一定的社会效应,所谓的社会效应不是说这个作品有多成功。作为一个作品的成功当然对艺术家是好事,最成功的其实还是通过这个作品,我们可以理解看到新闻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感受。”她一字一句认真的说。

“亚洲性格”到底指什么?
“有的时候我在想作为艺术工作者的社会价值是什么。你想人每天早上打开新闻看头条的时候,你觉得这些事情都是不切实际的,太远了,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走的多了,看的多了,你就会觉得很多事情就是息息相关的。比如一个政策出来,它可能是有连锁反应的,所以不能关起门来只关心自己的东西。”这几年杜韵在研究一些中国的地方戏剧,她去浙江新昌采访学习了几次新昌调腔。她觉得很多中国的地方戏可以和当下的语境融合。但融合不是随意嫁接,怎么把语言更拓展,把这些非常稀有的或古老的剧种以新型创作方式展现,是她近期经常思考的问题。

随即杜韵提到了昆曲。昆曲当年得以蓬勃发展是因为南北戏剧的冲突进而衍生了一个新的剧种,再进京,就变成了京戏。传承需要一个新的创作思维,比如昆曲的创作可以更加自由,而不是局限于曲牌和板式完全不能混淆的传统理念。这种意识冲击对于创新类创作至关重要。新的创作要求艺术家对历史有所研究,进而在历史的基础上去破局。“这个破不是为了破而破,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在做新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讲什么,不是说只是市场引入。”

当下中国在进行文化交流时,经常采用科普和讲解的形式。我问她作为华裔艺术家怎么才能更有力的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她突然就笑了,说中国的记者很愿意去问怎么把文化传播出去,但是美国的记者都是问怎么去交流。这其实涉及的是一个文化平等的问题。就好比我们去邻居家作客,我们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同时也要懂得倾听,如果过于聚焦在自己身上,很可能会伤害到这段感情。

她提到,亚洲性格是自信、大度和尊重,否则便是没有底气的自信。她认为一个阳光的民族性格,是更容易正面影响世界的。“每一个民族性格都是可以重塑的。我们应该尊重传统,但也同时一定要有新一代的个性。这并不是为了打破僵局再勉强吹一个新瓶的做法。”“有的时候,光谈歧视是不行的,很容易把自己逼到牛角尖,萎缩成一个偏激而自闭的视角。但凡健康的心态是可以一代代慢慢培养的。我绝对有信心。作为社会一员,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激励对方和我们的年轻一代。我们既深层懂得我们的传统,又有对自身和对世界的尊重,和有温情的探索。这样的性格,全世界都需要。”她继续说道。

杜韵说:“在交流的过程中,你还要停一下想一想你对别人的东西感不感兴趣,你在讲自己的东西的时候,你要知道我怎么让别人感兴趣,通过感兴趣这个中间点,你也要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交流的是什么。”在杜韵看来,商业与艺术在哲学角度是不冲突的,且不能只有这两个中的一个。过于商业,就不会有艺术家投身于创作新的作品,无法商业化也不能保证艺术家的基本生活。杜韵希望做的是可以一起建立由内心延伸、健康长远、不糙不燥、一个令人耳目一新又基于传统的作派和性格。“我们的文化源远流长,我们的前景一定要不断往前走,固步自封和顾左右而言他是不可行的。”她说:“不要忘了市场就是人,是人消费的模式。这些模式没有人带领,也会慢慢变的,有人带领就会变得快一些。艺术家有时候和科学家是一样的,都是在思考如何让大家有一个新的生存的模式。生存的这些模式是和时代息息相关的,时代往前走了,你没有新的模式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更多要思考的是如何定义自己。”(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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