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是国际曼德拉日。这是联合国大会于2009年为表彰纳尔逊•曼德拉的功绩而设立的。这一天是曼德拉的生日,到今年这一天,正好是他100年寿辰。国际社会给一个人在生前如此崇高的荣誉,大概独此一人。他当之无愧。可以说,他至少是20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或者说,最伟大的人。
他为什么“最伟大”?有些伟大的思想家,他们提炼出了人类社会最精华的价值,但他们没有把这样的价值变成人们的行动;有些伟大的政治家,他们把道德价值付诸实践,却要付出血与火的代价;有些大国领袖,对世界前景产生重大影响,却是在前辈奠定的制度结构和国力基础之上;有些转轨国家的领袖,和平地实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却不是在一个充满了几百年仇恨的国度中起步。
南非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几百年种族仇恨的国度。早在17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始殖民南非。他们不断扩张,遭到本地黑人的反抗,双方进行了多次战争,最后是黑人一方失败,并失去土地。后来英国人又加入了,他们与南非荷兰人(布尔人)又进行了多次战争,最后形成了一个布尔人和英国殖民者联合的白人政权。在白人政权统治下,黑人受尽歧视。最重要的是,白人政权把这些歧视公然写入所谓“法律”之中,用国家机器来实施种族压迫和歧视。压迫和歧视包括对黑人身体自由的限制,对取得土地和其它财产的限制,对职业进入的限制,对地区进入的限制。
例如黑人若要离开住地,就要有当地官员签署的通行证;黑人不能购买自己原住地以外的土地;黑人被限制进入技术性职业;黑人不允许到某些地区或公共场所。黑人对这种非人道的种族压迫和歧视进行了长期的抗争。这些抗争都遭到了残酷的镇压。如1960年的沙佩维尔惨案,黑人组织为了反抗《通行证法》,不带通行证到警察局门前示威,在对抗中,警察开枪射杀了69人,180多人受伤。又如1976年,索韦托的黑人为了反对政府强制学习南非荷兰语举行游行,被警察开枪杀害了500-1000人。在白人政权残酷的镇压面前,曼德拉也一度选择了武装反抗。而在武装斗争中,也会出现黑人只因种族报复而杀无辜白人的情形。
就是在这样一个国度,似乎任何一个获得政权的人都会利用这架国家机器去压迫另一种族的人。然而曼德拉一直宣称,他的斗争并不是为了建立一个黑人国家,而是一个各种族、民族平等和和睦相处的社会。他在总统就职仪式上,邀请了三位在狱中对他最残暴的狱卒,在万众瞩目下拥抱了他们。这就是一个化仇恨为和解的仪式。曼德拉留下了为保护白人前任而建的白人卫队,并力排众议,保留了白人组成的国家足球队。当一个白人恐怖分子暗杀了一名非常优秀的黑人政治家克里斯•哈尼后,曼德拉也强调指出,对这起枪杀报案的人是一名白人妇女,将种族冲突化解为个人间冲突。
最重要的是,他与图图大主教和伯莱恩议员一起,创立了一个既要惩戒罪行、又要防止报复,既要清算过去,又要着眼未来的制度,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其职责有三项。第一是“尽可能全面地调查自1960年3月1日至1994年5月10日这段历史时期内各种严重侵犯人权事件的真相。”第二是“通过让受害者讲出真相以恢复他们的公民尊严,并提出如何对这些受害者给予救助。 ”第三是“考虑对那些出于政治目的严重侵犯人权但已向真相委员会讲出所有事实真相的犯罪者实施大赦。”(转引自采文,《曼德拉:风雨中拥抱自由》(电子版),新世界出版社,2013,第263页)这种作法既坚持了对侵犯人权等犯罪行为的谴责和惩罚,明确应该坚持的正义原则,同时又绝不将惩罚罪犯扩大为对白人种族的报复,而是促成种族和解。南非向一个多种族共和的方向迈进,似乎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关注。其实这正是要关注的地方。
反过来说,不要说南非这个积累了几百年仇恨的地方,在当代,在存在着几大种族的地方,即使是民主社会也不能完全解决相关问题。布坎南教授早就指出,当一个社会存在着文化异质性很强的多个民族时,用多数规则的投票制度不能解决多数人暴政的问题。这是民主投票制度的一个重要弱点。因为按种族论,谁是多数一目了然;按投票规则,多数人赢仅仅因为他们是多数,没有道理可讲。有些国家或地区,甚至为了获得投票的多数而进行种族清洗。但多数人一旦掌了权,就会用国家机器,用武力侵夺和迫害少数人群体。早在希腊时期,就存在这样的问题。当穷人凭着多数掌权后,就直接用国家强制力剥夺富人的财产,甚至他们的生命。
当曼德拉刚刚从监狱出来后,他发现“白人对一人一票的选举感到担心,……白人坚决要求得到保护,以免被黑人欺凌。”他说“我理解这种心态,……最终找到对整个国家黑人和白人都适用的解决方案。”(采文,2013,247页)他找到了。何以见得?因为南非在走向民主共和的道路上并没有发生暴力冲突甚至战争。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对照一下不少多种族、民族国家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战争和暴力,我们就知道这多么难得了。例如前南斯拉夫的解体和民主化导致的战争,例如前苏联的解体和民主化导致的战争和暴力;又如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仇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的仇恨等等,现在看来几乎无解;又如北爱尔兰共和军与英国政府的多年武装对抗,哥伦比亚游击队与政府的多年武装对抗,乌干达的种族屠杀等等,我们就知道,和平不太引人注目,但比发动战争要难得多。
曼德拉只执政了五年。但正是这五年,南非社会逐渐排解了种族仇恨的毒素,舒缓了社会转型的阵痛,消化了文化交融的阻隔,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南非。在白人政权时期,由于实行和歧视制度和政策,南非遭到了世界上多数国家抵制和制裁,而在曼德拉执政时期,则采取了经济自由主义的开放政策。这种政策遭到了不少批评,最严厉的是说曼德拉将国门大开,让外国资本入侵,挤垮了的民族工业,出卖了南非的经济利益。这种批评显然是站在过时的发展经济学基础上,高估外来资本的负面因素,而低估本国人民的智慧与勤奋所作出的判断。然而事实证明,虽然存在短期的波动,但从1994年以来,南非经济有着持续的增长。南非被视为金砖五国之一。2017年南非在世界经济排名中位列第32位。
自1995年以来,南非的经济发展基本平稳,中间出现的波动或衰退是由于矿业占南非经济的比重较大,且容易受价格波动影响所致。仔细看一下1995年到2000年期间,经济增长又是好于后面的时期。别忘了,这正是这个社会经历巨大转型的时期,看看前苏联各国的转型表现,它们多少都出现了显著的负增长,如乌克兰1999年的GDP仅为1990年的41.8%,就知道这个成绩是多么了不起。
当然,转型后的南非不是一个完美社会,她还存在着很多问题。黑人在管理经验方面显然还有提高空间;因为白人强加给他们的秩序的不公平,他们有着长期蔑视秩序的传统;有些白人不满意而移民他乡;非国大组织也有着缺陷,致使有人有独裁倾向,等等。然而与和平化解几百年仇恨、走向种族和解和民主政制、实行经济自由主义制度和政策、保证南非经济的正常增长的成就相比,这些难道不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吗?直到今天,美国社会还经常出现警察枪杀黑人的事件,我们却很少看到南非有如此情形。为什么要苛责南非呢?今年我们又看到,非国大终于行动起来,逼退了腐败丑闻缠身、长期恋栈的总统祖鲁,说明非国大还是一个有能力约束权力的组织。这就是曼德拉的政治遗产。
曼德拉告诉我们,一个饱受另一个种族的歧视、欺凌和长期囚禁的人,可以有如此博大的爱心去拥抱他的敌人;一个深埋了几百年仇恨种子的社会,可以不经过一场看来不可避免的战争,走向种族和解;一个经历了巨大社会转型的社会,可以不忍受看来必然的经济衰退,而保持经济的稳定;一个较小规模的经济体,可以面对世界经济强国和资本大鳄采取开放政策,而能够充满活力并走向繁荣。曼德拉说他不是圣人。我们也把他看成凡人。凡人都会犯错误,一个最伟大的凡人就是犯错误最少的人。
在曼德拉诞辰100周年之际,向他致敬!(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