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戏其实是看自己
5月21日下午,到西安广电大剧院,参与白燕升先生主持的大型戏曲文化类节目《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的观赏、评审活动。
首场四个演员,杨荣荣(碗碗腔)、宋晋梅(上党梆子)、包东东(秦腔)、柯军(昆曲),都很优秀。杨荣荣七十一岁了,还能演十七岁的人面桃花的村姑。宋晋梅一开口,就抓住了人,字正腔圆,感情投入,觉得上党梆子真是好听,有点秦腔味,也有点豫剧味。我从他们的一字一句、一招一式中,看到了发奋自强的辛勤,看到了出类拔萃的不易。
好多年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戏了。看戏似乎是看别人,其实是看自己。或者说能在不知不觉中,以看戏的方式看自己,这戏就看出水平了。当然,这戏也演出水平了。
2) “失”的艺术
21日晚上,《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第二场,四位演员分别演了四出戏:上党梆子青衣宋晋梅《两地家书》、秦腔老生包东东《金沙滩》、眉户青衣杨荣荣《杜十娘》、昆曲武生柯军《桃花扇》,演得都投入而精彩。四出戏的内容可用一个字来概括:失。《两地家书》《杜十娘》“失”的是信与爱,《金沙滩》“失”的是英雄生命,《桃花扇》“失”的是大明江山。
想一想,戏曲乃至其他艺术,大凡感人锥心之处,无不围绕着“失”字铺排演绎,都可谓“失”的艺术。再想一想,之所以“失”的艺术打动人心,是因为“失”与我们共生,它像一只同行的饿虎,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扑上来咬你,咬得你血泪淋漓。于是,我们悲泣,我们忧伤,我们仰天长啸,我们慷慨激昂……
3) 流而派之
22日,《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进行第三场和第四场。主持人在介绍演员时,称来自河南邯郸的苗文华,是当代豫剧“桑派”的杰出传人。以前看过豫剧“常派”“马派”的演出,之外还有“陈派”“崔派”“阎派”。除了旦角流派,还有生行流派、净行流派、丑角流派等。秦腔也是流派多多,有袁派、敏派、刘派、陈派、任派、郭派,大肖派、二肖派、焦派、貟派、余派,等等。上场的西安易俗社的掌门人惠敏莉,一句“叫声相公好哥哥”,使我一下子想到了开流创派的刘毓中、肖若兰、陈妙华……
流派,流派,流而有派。流是主干,派是支脉,有流就有派。释迦牟尼去世后,佛教有大乘、小乘之分,传入中国后,有唯识、华严、三论、净土、律、禅等等之别。儒家也有孔门八派之说。看来,流而派之,实乃文化发展的规律,我们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如此丰富,这般多彩,实乃流而派之的结果啊。
4) 何以感动
参与《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的评审,眼眶因一波一波的感动几次湿润。
23日的演出中,晋剧青衣孙丽芳的《三娘教子》和《苏三起解》唱得如泣如诉,为她配戏的,是其丈夫刘建伟。夫妻俩来西安演出,还坚持每天上网开直播,将欢乐和美好不间断地呈献给六万多粉丝。
京梆子武花脸马敬帅,下午的《艳阳楼》因用的是伴奏带功亏一篑,他向同台演出的北京市河北梆子团团长王洪玲求援,王洪玲二话不说,就让自带的乐队为其助力。一番紧张的排练,晩上,马敬帅在丝丝入扣的现场伴奏下,以《两将军》成功晋级。而王洪玲,则以无可挑剔、让人惊叹叫绝的表现,获得了开赛以来的最高分。
团队领袖白燕升,每天工作到凌晨,感冒发烧,目眩头晕,主持过程中竟有两次“脑子一片空白”,但他坚持着,出色地坚持着……
我在北美探亲居住时,发现一些人总在唱衰中国。我对他们的说法总是揺摇头,报之一笑,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民族,一代一代,各行各业,都不乏发奋图强、追求卓越者!有这样的人支撑的国家,怎么会衰落?
5) 雪在哪里
在《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的比赛演出中,来自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的王硕演了一折《走雪山》,来自上海京剧院的傅希如唱了一段《野猪林·大雪飘》。两出戏中,雪都是重要的元素,可舞台上并没见雪山皑皑,也没见大雪飘飘。我们是从演员望雪、踩雪、抖雪等动作,和念白、演唱中,感受到了雪的存在。还有秦腔丑角邓卫锋演的《看女》,邓卫锋是骑着驴去“看”的,可舞台上并没有一头驴,我们只看到了他手中挥舞的一条鞭子。
这就是中国传统戏曲之妙了:总是以无作有、以少当多、以虚演实。其实,虚与实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一对范畴,没有虚就没有实,没有实也不会有虚。舞台上没有雪和驴,雪和驴存在于天地间、存储在我们的脑海中。演员们的精彩表演,把雪和驴从我们的脑海中唤出,于是,我们和演员一起,走了一回雪山,感受了一场大雪飘;也骑着一头耳朵长长的毛驴,看了一回女儿。
我曾作过一首诗,专写中国戏曲的虚实之妙:“六月飞雪,感天动地窦娥冤;/丽娘梦春,赏心乐事谁家院。/先秦俳优汉代百戏宋南戏元杂剧明清传奇现代剧–/嘁嘁哐哐唱做念打到今天。/六七人百万雄师,/三五步走州过县。/长袖善舞,舞得日月失色;/浩歌当哭,哭得江河倒灌。/悲欢离合世间事/你擦亮眼睛慢慢看……// 一腔长吼,开封府里铡美案;/几声响炮,杨门女将出了关。/北方梆子南方花鼓东黄梅西秦腔京剧豫剧潮州戏–/咿咿呀呀生旦净丑千百年。/顷刻间春秋事业,/方丈地万里江山。/步健式准,打得难分难解;/字正腔圆,唱得绕梁不断。/因果是非不了情,/咱擦亮眼睛慢慢看……
6) 方言之妙
在《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的赛事中,当丑角演员邓卫锋精彩地完成秦腔《看女》的演出后,主持人白燕升与邓卫锋作简短对话,问到“你如何培养徒弟”时,邓卫锋用标准的关中话说:“我是屎巴牛放屁–尽壳郎腾。”白燕升摇头不知其意。问评委的肖云儒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肖先生说没听懂。再问其他评委,也都纷纷摇头。
作为地道的关中老陕,我当然是听懂了。屎巴牛学名为蜣螂,民间俗称“屎壳郎”,虽有“自然界的清道夫”的美誉,但体量毕竟有限。我这样一解释大家就豁然了:邓卫锋用这句歇后语回答提问,应当说是比较妙的:既符合作为丑角演员的身份,恢谐,自嘲,又表达了对徒弟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意思。
地方戏曲,用方言来念唱最好,如《看女》,演员若讲普通话,就没有了原汁原味的恰切、幽默、淳厚和滋润。那么,如何让外地人看得懂、听得懂呢?打字幕当然是一个办法了——这要感谢秦始皇,使我们有了统一的文字。还有一个办法,演地方戏时,请一位精通当地民俗风情的人士坐在台下,遇到类似的情况,三言两语就解答清楚了。
7)过瘾之后
十一个剧种,十六位选手,六天十二场戏……若让我谈观赏《擂响中华·大型戏曲文化节目》的感受,我会说,两个字:过瘾!三个字:真过瘾!四个字:太过瘾啦!的确,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集中地、连续地看戏,而且是看在广大观众中享有盛誉的名家的戏。我为精湛唯美的表演、撞击心弦的剧情而感动,为项目团队废寝忘食的工作、西安电视台全方位的协作而感慨,为总策划兼主持人白燕升先生的担当、智慧、才华和奉献而感佩,为剧场内外所贯穿、所呈现、所激荡、所弘扬的传统文化精华、民族精神魂魄而感奋。
过瘾之后,一些问题,却也在脑海回旋不去。有年轻人告诉我,她对传统戏曲表达的一些观念不能苟同。如《武家坡》,苦守十八年的王宝钏值得歌颂吗?如果薛平贵没有后来的当王称帝,而是死在了战场上,王宝钏还要守下去吗?
我们的传统文化有许许多多的精华,如崇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奉正义、尚和合、讲辩证、求大同、励有为”等,但也往往不能有效地防止“伦理过度”的偏颇,不能摆脱“轻视个权”的局限,这些精华、偏颇和局限,交织着、混溶着,程度不同地反映在包括戏曲在内的各类艺术中。
看来。如何传承、弘扬精华,克服偏颇、超越局限?还真是摆在国人面前的不容回避的问题。想到这里,作为供职媒体几十年、又以研究龙凤文化而立身的文化人,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文/庞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