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里根把美国称作”山巅城”:言为师行为范,举世景仰。看现在,谁还把特朗普的美国看作世界榜样?她怎么走到的这一步?乘飞机前往洛杉矶,总有一些似乎微醺的怀旧感。
30多年前,我就是顺着这条航线第一次来美国,实现了我少年时的梦想。美国,不管是作为一个地方、还是一种理念,总是让我充满想象。我对美国的痴迷由来已久,西部片,侦探剧,超级英雄漫画……16岁时,我能随口引用的美国总统名言超过英国首相。和许多新来美国的人一样,落地,一种归属感油然而生,一种由熟悉衍生出的忠诚。
1980年代的美国名不虚传,多道高速路、庞大的冰箱、影剧院、快餐店。我喜欢美国的大气、大胆、张扬。我离开的那个国家(英国)人们好像从小就很宿命,美国梦的动力不仅仅具有诱惑力、而且给人有一种摆脱枷锁的感觉。那是1984年,洛杉矶举办奥运会。苏联抵制意味着美国更容易垄断奖牌榜。麦当劳推出刮刮卡促销,如果美国在某个项目中拿奖牌,麦当劳免费提供巨无霸、薯条和可乐。我猜想这个决定应该是在东方阵营宣布抵制之前做出的。接连好几个星期,满满卡路里的免费巨无霸陪伴我高呼”USA! USA!”
那是美国复兴的鼎盛时期。摆脱了越战、水门、伊朗人质事件吃就不散的噩梦,美国证实了自己重生的能力。1984年的美国,远远不是乔治·奥威尔警告的反乌托邦地狱,而是一片充满了庆祝、乐观的土地。山姆大叔看起来又很自信了。对于数以百万计的人来说,那真是一个”美国又一晨”—里根连任的竞选口号—的时代。
不过,当时的美国并不能称得上政治和谐,政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分歧;里根和尼克松一样推行南方战略,利用白人对黑人进取的担心。尽管如此,那时的主旋律是”上帝保佑美利坚”,政治远远没有像今天这样两极化。美国在走上坡路,她不像1950年代那样偏执,不像1960年代那样懒散,更不像1970年代那样萎靡。
历史永远不是线性的,每一个10年也并不一定都有个性,但是我们仍然可能把1984年以来的这个时期分成几个明显的阶段。20世纪最后那16年是美国霸权时期,21世纪前16年是一个功能失调、民怨升级、幻想破灭的时期。这是美国日渐衰落的时期。
上一世纪后期,美国占据了类似于洛杉矶奥运会那样的主宰地位。里根要求戈尔巴乔夫拆掉柏林墙后仅仅两年,柏林墙就轰然倒坍;美国赢了冷战。随后出现的新世界秩序中,美国成为单极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1991年,以美国为首的国际部队迅速取得第一次海湾战争的胜利,美国总算埋葬了越战阴魂;克里姆林宫有了改革派领导人叶利钦,俄国有望实现民主改革;就算在”天安门事件”之后,美国仍然希望经济上已经走上改革路的中国可能也会效仿(俄国)。
尽管不少人预测日本将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系,美国继续拒绝交出金融、商业领域的大哥地位。索尼成了大公司的群龙首,硅谷则成了高科技产业的领头羊。克林顿曾经提出,要打造通往21世纪的桥梁,这个预言成真了。不过,新兴的科技巨人比如微软、苹果和谷歌才是真正的设计师、工程师。把星条旗插上月球30年后,美国不仅主宰着太空、也主宰着虚拟空间。但是,并不能说这个美国主宰世界的阶段就是一帆风顺。
1992年的洛杉矶暴乱照亮了美国的种族分歧;在华盛顿,克林顿遭弹劾凸显超级党派之争给华盛顿带来的变化。新闻24/7狂轰滥炸的年代,政治正在沦为肥皂剧。尽管如此,时钟逼近1999年12月31日,20世纪是“美国世纪”仍然是公理。克林顿在国家广场主持跨年夜狂欢。那天我正好也在华盛顿,看到绚丽的烟火飞过了林肯纪念堂、照亮华盛顿纪念碑。雄伟的纪念碑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或者”1″(译者注:意指头号)。
没过多久,美国故事出人意料地发生巨大变化。虽然Y2K千年虫的末日预言并未成真,但是美国好像感染上了什么病毒。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11月小布什和戈尔对阵的大选充满争议,破坏了美国民主的声誉。国际间也显露出麻烦的先兆。俄国,19991年12月31日,普京从叶利钦手里接过了克里姆林宫的控制权。2001年,美国经历了911,恐怖袭击留下的创伤比珍珠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后美国更加自我、疑心更重。小布什政府的”反恐战争”给美国带来了生命和经济的沉重代价。
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以及随后的大萧条,给美国人带来强大的心理震撼,有人甚至认为,冲击波之持久超过了911中世贸双塔的倒塌。911损害了人们对国土安全的信心,金融崩溃摧垮了人们对经济安全的信心。父母不再肯定孩子的一生会比自己更富足,美国梦感觉更像是幻想。不能再假设只要努力、只要合法干就一定会成功。2000年到2011年之间,美国家庭净资产下跌,到2014年,最富后的1%美国人手中的资产总和超过90%美国人的总和。
对于外部世界、以及投了他一票的6,900万美国人来说,选出第一位黑人领袖奥巴马,再一次证实美国有能力复兴。奥巴马的成功故事看起来真是美国独有的。虽然他任期内致力改善经济颇有成效,但是他却无法修复一个破裂的国家。奥巴马执政期间,华盛顿陷入战后美国前所未有的”功能障碍”;健康指数甚至显示,美国正在成为”患了病”的国家:死亡率上升;截至2016年,美国人均预期寿命下跌,这是1993年以来的第一次。这就是2016年总统大选的大背景。那是美国政治史上最令人沮丧的一次竞选,对垒的是两个最不受欢迎的候选人,结局?胜出的是支持率更低的一方,获得的选票比对手还少三百万。
过去几个月,我曾经几次沿着同一条航线飞往加利福尼亚。坐在飞机上,我经常想,现在16岁的人会怎么看美国呢?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充满向往和憧憬?他会不会俯瞰黄昏时分的太平洋、思忖美国的太阳是否真的落山了?他会怎样看待枪支暴力呢?听说过拉斯维加斯屠杀吗?当然,枪击并不是新鲜事,1984年我来美国之前几天,在圣地亚戈郊区,一名枪手闯入麦当劳打死21人。当时,那是美国历史上死伤最为严重的枪击事件。
不过,区别在于,现在这类屠杀时有发生,要成”常态”了。拉斯维加斯58人丧生、数百人受伤,令人震惊的是,美国的反应很平淡。曾经震撼性的杀戮,不能再在那些无关的人心中引发强烈的感情共鸣。一个月后,那起惨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会怎样看种族关系呢?回想1984年,丰收奥运金牌的黑人运动员卡尔·刘易斯、埃德温·摩西、迈克尔·乔丹都是广受喜爱的代表人物;现在一些著名黑人运动员却因抗议种族歧视受到总统的粗口怒斥。
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新纳粹和极右翼示威是另一个低谷。事发后总统的回复也一样,他说人群中包括一些”非常棒的人”,并且暗示反种族歧视示威者和白人至上主义者在道德观念也有对等之处。那天我在特朗普大厦参加记者会,身边一位非洲裔美国摄影师大喊”这会给我们的孩子送去怎样的信号?”他没有得到答复。接下来,如果他的目的地是美国的心腹地带、而不是只从空中飞过,又会怎样呢?
铁锈地带,一些河道上再次挤满了运煤船,当地商界领袖相信特朗普能重振经济,因为他们在订单、账目表上看到了结果。
产煤地带,废除奥巴马清洁能源计划的决定让当地人很开心。
圣经地带,传道者把特朗普看作受到自由派精英嘲笑的盟友。
阳光地带,靠近墨西哥,更多人支持特朗普严打非法移民。
在球场,这位新来的少年会看到许多和总统意见一致—认为单膝跪地的抗议行为是对国歌、国旗的不敬—的粉丝,听到他们的起哄。在酒吧、工会支部,他还会遇到为特朗普”直言”—不屈从于总统行为常规、政治正确—叫好的人。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成功的迹象。纽约交易所仍然牛气烘烘,商业信心呈现升势,失业率降到16年新低。6,200万人投票支持特朗普,其中一大部分继续认为他更像是美国的救星、而不是尴尬。
在国际舞台,可以猜测,相对奥巴马,外国对手更加害怕特朗普的美国,外国盟友不再拿美国想当然;所谓的伊斯兰国被赶出 了拉卡(Raqqa);25个北约国家承诺增加军费开支;面对华盛顿的压力,北京好像也在加力经济制约平壤。但是,”美国优先”也更多地意味着”美国单打一”,最明显的就是巴黎气候条约和伊朗核协议问题。特朗普还在推特上羞辱过美国的长期盟友、比如德国和澳大利亚,并且激怒了最紧密的朋友英国。他把对手金正恩称作”火箭男”听上去很幼稚,自伤形象。确实,在朝鲜问题上,不少人担心,特朗普的推特大潮说不定会激发核冲突。
只有很少几个国家继续把特朗普的美国看作全球典范,如同里根在告别演说中所说的那个”山巅之城”(译者注:举世瞩目,言为师行为范)。现在,德国总理默克尔经常被称作自由世界的领袖,自从罗斯福时代以来这个头衔一直归属美国总统。《经济学人》几乎每星期都批评特朗普,还曾把习近平称作世界权力最大的人。”美国例外主义”现在普遍被看作负面理论。
本月早些时候,仍然在世的五位美国前总统在德克萨斯同台现身,观众之热情,就好像看到了五位超级英雄披着斗篷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超现实的时代,就连长期的自由派对手说起小布什好像都充满了深情和渴望。在某种程度上,美国具有”防总统”、”防政治”的能力。不管华盛顿糟糕到什么程度,我一直认为,美国总会被其他重要的权力中心拯救。纽约,金融和文化中心;旧金山,高科技中心;波士顿,学术中心;好莱坞,娱乐中心。
但是,看看洛杉矶,好莱坞深陷韦恩斯坦性丑闻;优步(Uber)照亮了科技领域大公司的道德阴暗面;富国银行(Wells Fargo)也再一次凸显华尔街存在的问题。美国大学主宰全球排行榜,但是,很难说顶尖学校是推动社会流动性的引擎。《纽约时报》对38所大学–其中包括耶鲁、普林斯顿、达特茅斯—所做调查发现,来自收入位居全国顶尖1%阶层的学生超过底层60%阶层的学生总和。今年哈佛录取的新生中,将近三分之一是老校友的儿女。
遍访美国各地,我很难找到美国人能在哪些方面有共同的政治立场?枪支管控,堕胎,医疗都没可能,在体育馆唱国歌也没可能,就连9·11那样的国难都没有让美国团结起来。相反,它还播下了分歧的种子,特别是在移民问题上。部分美国人同意特朗普的提议:来自主要是穆斯林国家的移民必须被挡在门外。
30多年前第一次来美国的时候,我目睹了美国的”腾飞”。那些庆祝奥运成功的活动在某种含义上也是美国民族主义的狂欢,但是,她有同样的精神、共同的目标。那时,美国有足够的理由去庆祝和狂欢:黄金时代,美国再次伟大。(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