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坠落?

这并不是我们预料中的美好结局。2015年,当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领导的党派经选举上台执政的时候,她被普遍描绘为某种政治圣人,一个忍受住巨大的折磨,带领人民从独裁走向民主的偶像。

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总统称颂过她。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公开与她拥抱。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曾说她比甘地更了不起。然而在今天,当缅甸军方对少数民族罗辛亚人发动一场包含杀戮、强奸和酷刑的打压时,昂山素季作为该国事实上的领导者却袖手旁观,因此成了全世界批评人士的靶子。这个光环褪去的过程十分惊人,但却又是司空见惯的故事。西方领导人总是声援和支持某个人–通常是做出英勇牺牲的活动人士–将其当作一站式方案,用以解决独裁统治或岌岌可危的新生民主政权所存在的问题。

在热衷于为政治变革中的复杂问题找出简单解决方案之际,他们忽略了他们的那些英雄身上的瑕疵,没有料到英雄们一旦掌权将会面临的挑战,并且以为国家是其领导人的作品,而事实几乎总是恰恰相反。“我们总是让这种解决方案停留在偶像化或妖魔化外国领导人的层面上,”研究领导人行为如何影响外交政策的高露洁大学(Colgate University)政治学家丹妮尔·拉普顿(Danielle Lupton)说。

政治在一定程度上本就如此。但拉普顿认为,这些简单化的评判源于一种不仅让它们难以避免,而且一旦形成就更难更改的心理怪象。“政治心理学中有一个概念叫做确认偏误:你对某个结果或者这种情况下的某个人是好是坏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她说。这种偏见导致人们下意识地选择强化其看法的信息,并忽略与之不一致的事实。这一概念有助于解释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昂山素季的西方支持者似乎忽略了她可能根本不是自由民主价值观典范的一些迹象。

例如,她在2013年接受BBC采访时,颇为唐突地驳斥了关于罗辛亚人遭遇不断升级的暴力的提问,说佛教徒也被迫流离失所,“双方”都感到恐惧。被问及为什么受暴力影响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穆斯林时,她转移话题,说佛教徒生活在对“全球穆斯林力量”的恐惧中。不过这类事件出现在她崛起过程中,与她的圣人形象不符,因此基本被忽略了。西方领导人继续支持她,并竭力塑造她的合法性,他们敦促过渡政府举行被普遍认为会把她选上台的选举。“确认偏误非常强大,我们会忽略与之矛盾的信息,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这样做,”拉普顿说。

一名改革派领袖将会改变整个国家的简单故事,在现实中鲜少成真。美国曾支持阿富汗领导人哈米德·卡尔扎伊(Hamid Karzai)成为取代塔利班暴政的民主力量。不过,华盛顿失望地发现,卡尔扎伊非但没有解决困扰阿富汗的腐败和任人唯亲问题,反而建立了一个此类问题严重的核心圈子。“如果你把一个领导者推举为道德典范,你也可能是在帮他巩固权力,从而导致各种意想不到的后果,”桑德斯说。

在2004年卢旺达种族灭绝事件之后,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总统在西方的支持下上台,被誉为该国的救世主。尽管他在减贫方面取得了成功,但事实证明,他是一名威权领导人。反对派政治人士的关押、流放或死亡屡见不鲜。人权观察组织(Human Rights Watch)发现该国广泛存在军事拘押和酷刑。作为一个反抗苏丹领导人奥马尔·哈桑·巴希尔(Omar Hassan al-Bashir)的组织,苏丹人民解放运动(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Movement)自然获得了我们的支持–巴希尔目前正因在达尔富尔进行种族屠杀而被起诉。但是,在该组织的军官和盟友在新独立的南苏丹掌权后,他们的所作所为导致该国陷入内战。不是只有西方领导人做出过这种错误判断。在20世纪60、70年代,世界各地的活动人士为津巴布韦总统罗伯特·穆加贝(Robert Mugabe)等非洲独立领导人的崛起欢呼雀跃,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都成了无情的独裁者。

也有例外,比如南非种族隔离解除后的第一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不过,曼德拉这样的领导人非常罕见,他们的成功依赖于诸多因素的汇合,至今被许多人当作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来赞叹–包括心灰意冷的缅甸活动人士。

昂山素季不是卡加梅或穆加贝,但她在上任不到20个月后,就开始显示出这些领导人的一些特征。在获得政权后,她很快就开始排挤很多支持她崛起的活动人士和公民社会团体。“现在,她只听那些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话,”支持民主的“88世代学生团”(88 Generation Group)的活动人士、前政治犯扬妙登(U Yan Myo Thein)说。他把昂山素季核心圈子的特征描述为“个人崇拜”。“这是独裁者的一个特征,”他说。

随着国际社会对昂山素季的赞誉日益增加,缅甸的一些人却看到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她正在巩固权力,压制批评者。“尽管他们声称自己是民主的象征,但他们想要集中和控制一切,”著名公民社会团体Paung-Ku的领导人觉杜(Kyaw Thu)在谈到该民选政府时说。他还说,“任何不支持他们的计划的人都是敌人。”

尽管资深政策制定者似乎对自己的习惯很有信心,但年轻人开始发声质疑,在经历过这么多的失望之后,国际社会是否应该从中吸取教训。“这种模式出现得太频繁了,不容忽视,”贝宁的和平队(Peace Corps)官员蒂姆·赫舍尔-伯恩斯(Tim Hirschel-Burns)在自己的个人博客上写道。他认为,这种基本的模式,即通过安插一位有前途的领导人来改革一个陷入困境的国家,效果可能适得其反。也许改变需要自下而上,即使那更困难,更混乱,需要更长时间。“这些国家的人们,就像我们一样,总体上是环境的产物,”他写道。

他还表示,以某种方式将昂山素季置于缅甸的问题之上,导致全世界只看到了她的“道德正义和勇敢,没看到她所代表的政治力量”。“人们所希望的民主是摆脱独裁统治,有一个民选领导人,”史学家、前联合国官员丹敏(Thant Myint-U)说。“但这与接受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全部理念非常不同,尤其是在涉及种族、民族或性别平等的问题上。”

值得思考的是,现在西方对昂山素季的愤怒,包括取消她的诺贝尔和平奖(Nobel Peace Prize)的呼声,有多少是来自懊悔的支持者,他们曾经出力将她变成如此强大的象征,现在则追悔莫及。前不久,格里菲斯亚洲研究所(Griffith Asia Institute)的教授安德鲁·塞尔思(Andrew Selth)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如果昂山素季现在倒台,那是因为国际社会把她捧得太高了。”(转载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