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城,爆发极右种族主义者与对峙示威人士的暴力冲突,一位新纳粹主义拥戴者开车驶向人群,造成一名女子死亡,三十五人受伤。而事件后,特朗普三番两次改变他对冲突的看法,并且拒绝对极端种族主义者唾弃,虽然引起民主党和某些共和党领袖的谴责,但却明显地为美国极端种族主义推波助澜。
弗吉尼亚事件的导火线,起源于坐落于夏洛特维尔市的美国南北战争南方邦联将领罗伯特•李的雕像。这座雕像在今年四月被拆迁,公园名也从“李式公园”更名为“解放公园”。8月12日的冲突现场,被称为“数十年来最大规模的仇恨集会”,名为“团结右派”(Unite the Right)的集会中,聚集了来自全美各地的数千名白人至上主义者、新纳粹分子、另类右派、其他极右派组织、和亲南方邦联团体。很多与会者头戴钢盔手持盾牌,甚至有人着民兵迷彩服持冲锋枪到场,还有持着火炬及纳粹标志的激进分子。他们抗议罗伯特•李雕像的拆除,因此与反对“团结右派”集会的民众发生暴力冲突。
这场冲突聚焦了分散在美国各地,尤其以南方居多的南方邦联纪念碑和标志。除了左派跟右派的意识形态之争,也有“政治正确”和“保护文物”之争。特朗普曾在记者会中炮轰撤除罗伯特•李雕像的“政治正确”行为:
“难不成接下来要拆除托马斯•杰斐逊?然后乔治•华盛顿?”美国《独立宣言》声称 “人人生而平等”,起草者托马斯•杰斐逊在原稿里(后被删除)曾经谴责奴隶贸易是一个“可怕的商业……恐怖的组合……对人类本性的残酷战争,违反了它最神圣的权利:生命和自由。”但是,杰斐逊是他所居住的郡的第二大奴隶主,拥有600多个黑奴,并把他们当成财产一样来评估和记账,终生拒绝解放他们。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虽然是独立、民主、自由的象征,同时又是奴隶主,拥有8,000英亩农场和317名黑奴 。
历史、记忆和纪念碑
关于美国南方邦联的纪念文物,为什么造成如此大的争议?1860年从联邦脱离的11个南方州(包括弗吉尼亚州)组成了美国南方邦联,主要因素是这些州主张维护奴隶制度,它们的经济主要依赖奴役非洲人后裔的劳动,这个分裂成为随后美国内战的主要成因。美国内战终于在1865年结束,有62万士兵阵亡,南方邦联战败,奴隶制被废除。
大多数纪念南方邦联将领、士兵的纪念碑和雕像,并非在美国内战结束后立即建成。根据美国南方贫困法律中心(SPLC)的统计,南方邦联纪念碑和符号数量的上升集中在两个时期:第一个在1900年左右开始,持续到1920年代,这期间许多州颁布了“吉姆•克罗法”,剥夺了美国黑人的投票权利,并正式树立种族隔离,也复苏了三K党的势力。作为美国最悠久、最庞大的歧视有色族裔主义运动组织,三K党奉行白人至上,主张用暴力砍伐异己,也是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第二个树立南方邦联纪念碑和标志的高峰时期,是在1950和1960年代,基于对民权运动的反弹。也就是说,大多数美国南方邦联的纪念物不是一个南北战争意识形态差别的历史遗物,而是后来用来倡导种族歧视的表态。
反对拆除纪念碑的团体认为,消除纪念碑等于消除历史。有些人认为应该保留这些纪念碑作为庆祝南方的骄傲;而另一些人认为这些纪念空间应该被保留,作为提醒美国历史的黑暗时期。但种族平等运动人士认为,这些纪念文物的继续存在,不断提醒美国人社会系统里的种族主义、种族隔离和奴隶制。
2016年,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者对九名在教会礼拜的黑人发动大屠杀之后,SPLC在全美各地做了全面的调查,发现了至少有1,503个与南方邦联有关的地名和标志,其中包括纪念碑、纪念堂、雕像、公立学校、高速公路、县城名称等。在718座纪念碑和雕像中,有300座在格鲁吉亚州、弗吉尼亚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根据SPLC的统计,自2015年以来到今年四月底为止,至少有60个关于南方邦联的文物或标志被拆除或重新命名。弗吉尼亚暴力事件再度引发了关于这些历史纪念碑的论战,不但引燃了美国如何消化奴隶制记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些历史遗迹已经成为美国民权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冲突的地点。
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在8月18日拆除了四座与南方邦联有关的纪念碑,包括罗伯特•李将军和中尉托马斯•杰克逊的雕像。示威者于8月14日聚集在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法院外的一座邦联战士纪念碑,攻击并推倒了一座铜像。许多地方政府基于公众安全的考虑,选择拆除了南方邦联纪念碑,因为这些场地已经成为种族政治活动的聚集地,即使没有集会之时,派警卫保护古迹也成为消耗公家资源的开销。
但是尽管当地公民要求他们的城镇和城市拆除邦联纪念碑,许多地方政府并没有权力拆除这些文物。近年来,北卡罗来纳州、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格鲁吉亚州和密西西比州纷纷通过法令,以历史文物的名义保护邦联纪念碑。北卡罗来纳州的法律虽然拜赐于共和党人在州立法委员会上的势力,但是该州的居民倾向民主党,因此这类法律导致激烈的冲突。今年五月份,阿拉巴马州加入了阵营,立法机关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搬迁、移动、改造、重命名或扰乱任何具有或超过40年、位于公共财产的重要建筑、纪念堂、纪念街道或纪念碑 。”这意味着对于伯明翰市,素来具有血腥的民权运动历史,和近75%的人口为黑人,一座在市中心耸立的15公尺高花岗石邦联纪念尖碑,目前仍然是民权人士“触痛的眼伤”。
在南方之外,类似邦联纪念碑的问题也带来同样的焦灼。费城在前市长弗兰克•里佐的雕像旁边放置了路障和警卫,因为抗议者反对他在任期间对美国黑人的严厉措施。而民权人士正在芝加哥发动一场运动,以便撤除墨索里尼于1933年赠与该城的一座意大利空军将军的纪念碑,并且鼓吹重新命名一条市中心著名的街道。在波士顿,有人呼吁重新命名法尼尔纪念堂,因为在1743年将建筑物捐赠给城市的彼得•法尼尔,是拥有和贩卖黑奴的商人。就连1492年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也在新的审视下,重新曝光了他当时对美洲土著的残酷。最近有人把纽约杨克市公园里的哥伦布雕像头砍掉,而洛杉矶市议会最近决议把“哥伦布纪念日”(十月第二个星期一)改成“土著人纪念日”。纽约市长白思豪最近在民主党市长候选人辩论中表示,将用90天的时间,对于纽约市内所有“仇恨的象征”进行去留的评量,包括在曼哈顿中城区的地标,紧挨着特朗普国际酒店公寓大厦的23公尺高哥伦布圆环纪念碑(1892年建)。
耶鲁面对的“黑暗历史”
在耶鲁念研究所的时候,虽然我跟本科学生接触有限,但是我常常到卡尔霍恩学院参加法语午餐会。自从1930年代以来,住宿学院系统是耶鲁大学生活的标志,成为支持学生在耶鲁四年的“大家庭”,耶鲁的本科生吃住都在入学时随机分配的学院里。所以每一个本科生在彼此自我介绍时,都是以他隶属的学院作为识别标签。
今年秋天,耶鲁刚增设了两所新的学院,现在共有12个。耶鲁还曾经为新学院公开征名。这些学院通常以杰出的耶鲁校友、过去的大学校长、以及重要历史人物来命名,而不是根据捐款赞助人的名字。去年年初开始,耶鲁校友期刊里开始有针对卡尔霍恩学院命名问题的讨论。卡尔霍恩学院的名字一直是耶鲁大学校园讨论和争议的课题。约翰•卡尔霍恩是耶鲁“杰出校友”(1804 年学士,1822 年法学博士),曾经担任美国副总统、国务卿、战争部长和美国参议员。然而他也激情地倡导奴隶制度和白人至上。
我在2016年4月份接到耶鲁校长萨罗维的宣布通知,校方研究之后决定保留卡尔霍恩学院的名字。当时萨罗维提出的理由是,保留名字是为了面对、而不是抹去历史,他很担心一系列的名字改变会掩盖耶鲁的过去。这个决定立即受到校内各方组织的谴责,并且引来学生游行抗议,认为卡尔霍恩的冠名,体现了仇恨和歧视的遗绪。在许多教授、学生、校友和工作人员的施压下,萨罗维在去年8月委任法学和历史教授约翰•维特(1994 年学士;1999年法学博士;2000年历史博士),组织了一个由耶鲁教授、学生、职员和校友组成的重新命名原则委员会。
在这个委员会决定衡量重新命名的原则之后,委员会的三位顾问,包括1964年毕业的卡尔霍恩学院校友加迪斯,军事历史教授洛维特、和美国黑人研究系教授尔兹比,负责将委员会的原则应用于卡尔霍恩学院的命名评估。
委员会研究了近年来在乔治城大学、哈佛法学院、普林斯顿大学、和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等高等教育机构出现的关于命名和纪念文物的类似讨论。在这些高等院校,某些名字已经更改(2015年乔治城大学宣布,重新命名以两位19世纪初期的校长冠名的两座建筑物,因为这两位校长为了偿还学校的债务,组织出售耶稣会拥有的奴隶),而另外一些冠名(如普林斯顿的伍德罗•威尔逊公共和国际关系学院)并没有改变。萨维罗认为耶鲁大学可以从这些前例中学习,并归纳出自己的原则。
这些原则建立了强烈反对建筑物重新命名的基本预设,以确保尊重学校的过去,并要求对任何未来的变更请求进行深入审查。但是卡尔霍恩的情况,支持了校方对于学院重新命名的决定。耶鲁公布了重新命名原则委员会的报告,列出引导任何考虑重新命名的四项原则:(1)冠名者的主要遗绪是否与大学的使命有根本冲突?(2)这个遗绪在冠名者的生前是否引起争议?(3)学校以之命名的原因?和(4)这样命名的建筑物是否在耶鲁社区组织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萨维罗认为在考虑这些原则时,卡尔霍恩学院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案例,可以克服强大的反对重新命名的预设。卡尔霍恩不仅仅是他时代的产物,还是一个积极的奴隶制倡议者,当时许多人谴责他的看法,他仍然坚决反对废除奴隶制。卡尔霍恩还是有影响力的奴隶制和白人至上主义的领袖。作为全国领导人,卡尔霍恩将种族主义观点纳入美国政策,将其转变为相应的行动。经过对当时档案的研究,耶鲁发现在1931年以他命名时,已经是一个有争议的选择。
尽管档案资料并未明确显示在1931年的命名决定中,当时校方如何看待卡尔霍恩的暴虐和种族主义观点,但是在卡尔霍恩学院的建筑中,有南方黑奴种植生活的图像,显示命名不仅仅纪念卡尔霍恩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论家身份,还包括他在奴隶制度历史上的地位。因此,耶鲁委员会认为纪念一个与大学价值观大相径庭的争议性人物,并且用他的名字冠名一所住宿学院,这对在耶鲁大学的校园社区起着关键的影响。
但是在重新命名的同时,萨维罗说:“在做出这个改变时,我们必须保持警惕,不要抹去过去。” 因此耶鲁决定保留校园其他地方卡尔霍恩的象征,校方将制定一项计划,记载卡尔霍恩曾经冠名一个住宿学院达86年的事实。委员会的报告指出:“大学不应该抹去历史记录。但是一所伟大的大学,将会正确地决定要纪念什么,推崇什么,并且有义务永远不要删除,提醒我们所处世界的历史。”
然而,比个人决策更重要的是,耶鲁大学所采用的是经由历史专家研究后归纳的通用原则,这些原则依赖于对历史的尊重,而不是一味地抹去历史。通过了解一个历史人物的当时情境和时代性,还有我们自己的时代,在这两者之间的反复思辨,来做出对不同个案不同的决定。耶鲁大学表示,评估未来的名称变更请愿,将以档案研究为依据。
耶鲁能够以和平与文明的方式,借着学术研究和思辨的过程,来看待一个极具历史争议的历史遗迹,而不是以粗暴的方式寻求快速解决,并且制定大原则和个案分别对待的体系,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一个私立教育机构独立运作的保护,即使在美国,恐怕很难在政治过程中复制,但是仍然值得用来借鉴:思索历史、记忆和教训之间困难的选择时,能够超越短视的政治派系和意识形态斗争。(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