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太华的市中心有一条步行街,名曰Sparks Street,宽约50米,长可一公里。两厢商铺,鳞次栉比。步行街头步行步行,买与不买都是享受。五月份以后,咖啡店、冷饮店,麦当劳,比萨馆,纷纷把桌椅摆到店外,让顾客边吃边喝边聊边读边观赏街景,自己也作为街景接受观赏。那个安闲惬意悠然自得劲儿,让人感到生活是这么甜美。
为了给甜美的生活增加点甜美度,25年前(1992年)渥太华市政府做出决定,每年八月上旬,根据气象情况,灵活地选择连续五天时光, 步行街上举办杂耍杂技和魔术表演,称之曰渥太华街头艺术节。由于一届比一届火爆,一次比一次热闹,外地的外国的街头艺术家们争先前来,带来各自绝活儿,带走观众钞票,名称遂改为渥太华国际街头艺术节。日期因天气雨晴而略有出入,但钟点是固定不变的:从上午10点半至晚上10点,整个一条步行街,平素的商业功能乖乖让位,家家关门闭户,把喧阗与兴奋推到彩砖铺就的宽阔路面上。
因为恰逢加拿大建国150周年,今年的街头艺术节,其热烈与热闹,繁荣与繁盛,让原已非常红火的前24届黯然失色。 8月5日上午,我们一家人早早来到市中心。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南北街、东西路、转来转去,循环往复,久久找不到趴车位。果不其然,一踏上步行街,视觉、听觉立即进入亢奋状态。掌声笑声如雷,面面彩旗如闪,涌动的人流如滚滚洪水,一个个演出位置如滚滚洪水凝聚而成的一个个大漩涡。
30米之外,上千人的视线正汇聚于街中心一张巨大的二米高的长方形蹦蹦床。一男一女两位艺术家正兴高采烈地活蹦乱跳。女子三十尚不足,二十颇有余;男子怎么着也在50岁以上。我女儿看一眼刚才拿到的文字材料说,不是父女是夫妻。女的曾获欧洲蹦蹦床比赛冠军,男的是她的教练。弟子成了妻子,教练作了丈夫。今天妻子成了主角,接二连三腾空,一次一个高度,一样姿势,一种美。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大动作之间,她不给自己留多少空闲工夫,功夫纯而人性实。天桥把式光说不练,她大概压根儿没有听说过,听说过也不愿作天桥式把式。丈夫今天成了助手兼小丑,插科打诨,屡出洋相。有时也踏地而起,空中的体态,憨傻呆顽,滑稽可笑;落到床上,七歪八扭。–丑也是一种美,也蕴含着构思与设计的匠心。少妻博得掌声,老夫赢得笑声,美学品味一样高。
最后一个情节将表演推到顶峰。老夫少妻手牵手,接连五六次同时蹦到五六米高。妻子娇媚的身姿如紫燕凌空,如花枝招展,如轻云飘飞;丈夫双腿乱踢,腰身瞎扭,美姿与丑态互为反衬。
凭我的经验,顶峰之后就该结束了,一结束就该敛钱了,有些观众就该悄悄溜号了,卖艺的就该上损的了。连客气带不客气,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君子啊,小人啊,上街没有钱不如在家闲啊,连挖苦带讽刺。然而我忘了,这里不是少年时代的庙会,这里是加拿大首都渥太华的国际杂耍节。但见卖艺的两口子刚刚各自拿出一个圆口布袋,观众蜂拥而上,后来竟排起了长队。忙得两个艺人口出“谢谢”不断声,脑袋金鸡啄米一般,没完没了上下点。
幽默是所有“杂”字艺术不可或缺的佐料, 没有幽默,所有街头艺术都会少滋没味。幽默载体有二,一是语言,一是肢体。蹦蹦床乃 高强度运动,卖艺人只能靠肢体展现幽默。 我们一家人选择的第二个欣赏项目是踩高跷表演,语言幽默让我们享受到了极致。
到达第二个表演点,正值独轮车表演结束,观众正兴尽四散。遵照节目安排表,表演踩高跷的演员 准时进入场地。如何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为自己的演出打开一块英雄用武之地,是一种本事。只见这位中年汉子在街中心放了个什么东西,上面蒙上一块红绸子,边退边喊:“哇噻!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红绸子上下跳动,唧唧乱叫。人们惊讶骇怪,迅速闪开一片空场。待绳索圈定的场地足足够用,汉子揭开红绸布,原来是一只带电池的玩具猴。“受骗”的观众哄堂大笑。
“大家猜,我从哪里来?”汉子口边的小麦克风响了。
有人喊从多伦多来。汉子回答:“哎–,有眼力,错啦!”
有人喊从西班牙来。汉子回答:“哎–,眼力跟他一样。”笑声一开始就是热烈的。
汉子自报家门:“本人来自墨西哥。怎么过来的?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告诉特朗普。一个跟头我就翻过了他的隔离墙。”–爆发的笑声能把特朗普的隔离墙推倒。
街头表演往往需要与观众互动,表演者总会根据情节所需物色合适的观众走上前来当助手。墨西哥汉子招去两名人高马大的青年入场,先跟第一位热情握手,拥抱。再把手伸向第二位。第二位也把热情的手神向他,孰料他却转身自顾去招唤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全场都笑了,被冷落的助手也笑了,独他不笑。小男孩大大方方地应招进场,汉子问:“能把名字告诉我吗?”男孩直言相告。汉子表扬道:“回答正确。”数百名观众,谁能忍住不笑?
在两名助手协助下,两根高约三米的大铁杆树立起来,两个杆顶之间,紧崩崩架着一条细细的铁索。
汉子又问小男孩:“你叫什么来着?”
小男孩二次相告。汉子说:“你的记性比我好。”观众笑声未了,汉子面朝男孩妈妈说:“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隔离墙就这么高。现在我要抱着你儿子折跟头翻过去,你同意吗?”妈妈但笑不语,知道是玩笑。
表演者一脸严肃,紧紧地抱住小助手,对四周观众说:“墨西哥人不开玩笑,说到做到。大家抬头看铁索,不许眨眼,不许低头。照相机、摄像机要高高举起,看我们翻过铁索时的姿势。”几乎全体观众仰脖抬头,瞪圆眼睛,甚至手捏两把汗。汉子手指高空喊:“三–,二–,一!”抱着小男孩就地两三滚,从左边滚到了右边。上当与没上当的人们笑翻了。
墨西哥汉子也不做天桥把式。爬到高高的凳子上,双腿紧紧地绑好高可二米许的木质高跷,开始实实在在地亮他的拿手戏。高抬腿,拔慢步,单脚立,双脚蹦,原地转身90度。抛球接球令人大气不敢出:三个绒球轮番抛,交替接;边走边抛,边走边接;越抛越高,越抛越高。铁索这边抛出,铁索那边接住,弯腰俯身,既稳又快。失手问题不大,百密一疏嘛,不会有人喝倒彩;万一失足可就难以想象了。–当然还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最后一个动作,博得的掌声热烈而长久。–三个绒球球,先后落在嘴里、手里和船形帽子的“船舱”里。
敛钱时候,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与卖艺的墨西哥汉子发生了“口角”。老太太拿在手的不是硬币,不是纸币,而是一张支票。数字填得分明:加币200。卖艺汉子先含笑说“谢谢”,后则坚拒不收。说数额太大,受之有愧。老太太说 黄金有价艺无价。结果当然是轻飘飘的支票放入沉甸甸的钱袋,观艺的老妇人接受了卖艺的壮男子深深一躬。
五、六个固定的演出位置,五、六种变换的表演项目,五、六处随时爆发的掌声和笑声,整个一条步行街,没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回家途中,我边兴奋边琢磨。
这里的街头艺人,献艺是慷慨的,真诚的,倒了碾子砸着磨,石打石(实打实),尊重观众,尊重自己,也是一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男女老少,万千观众,一个个也是慷慨的,真诚的,尊重艺术,尊重艺人,将自己口袋里的钱送到艺人的口袋里,不是施舍是回报,是感恩。如果人人慷慨,真诚,实实在在无虚招,社会将会呈现怎样的局面呀!
演出过程中,男女老幼,黑白胖瘦,艺人选谁进来作助手,谁就进来作助手。举什么,抬什么,扛什么,服从命令听指挥;有时跟着舞,学着扭,即使画虎不成反类犬,即使被艺人善意地捉弄,也大大方方,笑容满面。以自己的介入 增加场面的火爆和幽默,人人甘之如饴。–由此也可窥见一个民族的整体素质和综合修养,勉强不来的。
温润如玉、惠风骀荡的世俗民风,但愿建国200周年、300周年时也不出现异变。(刘福琪于加拿大渥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