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缶不愧“梅知己”

吴昌硕虽然不像齐白石那样标榜自己“诗第一”,但是他对诗词艺术的痴恋,在作诗方面投入的心血和努力,一点不亚于齐白石。而且,由于家庭出身和文化背景不同,吴诗比齐诗更多了一些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儒雅蕴藉的书卷气。又因为吴昌硕生平特别喜爱梅花,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种梅、赏梅、画梅、咏梅,所以吴昌硕诗中与书卷气始终融合相伴的,是一股芬芳氤氲、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

据研究者统计,吴昌硕诗书画印作品的内容中有三分之一以上与梅花有关。他发自内心的崇尚梅花“冰肌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的冷艳清逸和孤傲高雅气质,所以他不仅用梅来寄托自己的感情,每画必题,每题必诗,甚至把自己的名号也与梅花结合起来,在那首著名的《题画红梅》诗中称自己是“苦铁道人梅知己”–

铁如意击珊瑚毁,东风吹作梅花蕊。
艳福茅檐共谁享,匹以盘敦尊罍簋.
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
霞高势逐蛟虬舞,本大力驱山石徙。
昨踏青楼饮眇倡,窃得燕支尽调水,
燕支水酿江南春,那容堂上枫生根。

诗中独出心裁地把梅树枝柯喻为坚硬刚强、黑黝黝的铸铁,与柔弱娇嫩、绚烂艳丽如“碎玉”“碎珊瑚”般的梅花巧妙地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产生了对比反差极其强烈的“红与黑”审美艺术效果。从此“苦铁道人梅知己”便成了吴昌硕本人最喜欢的别号,友人们也喜欢用“梅知己”来称呼和赞誉他。

吴昌硕的老家在浙江安吉彰吴村,村外十里处有一小溪,因两岸遍植梅花而得名“梅溪”。该处梅林中有一个品种叫“铁骨红”的紫梅最为名贵,所以梅溪又被称为紫梅溪。

雪天香海冷烟云,也有疏枝伤夕曛。
我在紫梅溪上住,梅花情性识三分。

这是吴昌硕存世作品中最早的一幅梅花册页上的题诗。吴昌硕早年常常借钓鱼之机步行到这里赏梅,不仅与梅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也为其日后画梅、咏梅打下了基础。后来他还专门镌刻了一枚“梅溪钓徒”的印章,寄托对家乡美景的眷恋之情。

空山梅树老横枝,入骨清香举世稀,
得意忘言闭门处,墨池冰破冻虬飞。

在各种梅中,吴昌硕更偏爱野梅、老梅,尤其对生长在偏僻山谷里那些如苍龙攀岩、巨蛟腾空的高龄梅树视为瑰宝。每当有外来朋友谈起当地与梅相关的逸闻趣话,吴昌硕便激动不已、心驰神往。一次某江西客人辞别后他竟然夜不能寐,而且画兴大发,诗兴大发,在夫人的添香陪伴下,挥笔泼墨创作了巨幅《梅石图》,并题上一首诗和一段长长的跋文–

“客有言大庾岭古梅乃齐梁时人植,花开香闻数里,碧藓满身,龙卧岩壑间,一夕为雷火烧,而枯作薪久矣。山中耄耋道人尚能指其处,述其状甚异。客去,以败笔扫虬枝倚怪石,夭矫骇目。虽非庾岭千数百年物,亦岂寻常园林山谷所有?!老缶画梅数十年,从无此得意之笔。长歌激越,庭树栖鸟皆惊起,遂乘兴浮大白与素心人共赏之。”诗曰–

老梅夭矫化作龙,怪石槎枒鞭断松。
青藤老人画不出,破笔留我开鸿濛。
老鹤一声醒僵卧,追蹑不及逋仙踪。
拼取墨汁尽一升,兴发胜饮真珠红。
濡毫作石石点首,倚石写花花翻空。
山妻在旁忽赞叹,  墨气脱手椎碑同。
蝌蚪老苔隶枝干,  能识者谁斯与邕。
不然谁肯收拾去,寓庐逼仄悬无从。
香温茶熟坐自赏,  心神默与造化通。
霜风搴帷月弄晓,  生气拂拂平林东。

仅仅凭听说和想象,就能够为那株“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深山古梅做出如此栩栩如生、有声有色、动人心魄的传神写照,非真正对梅有感情的艺术大师不能为也!爱梅爱到这个地步,也确实是无愧于“梅知己”了。

杭州超山夙有  “十里梅花香雪海”之美称,那里的梅花以“古、广、奇”三绝而名扬天下。超山报慈寺旁有一株宋代古梅,枝干苍老遒劲、花期灿若烟霞。吴昌硕每次来超山,总要在宋梅下反复徘徊观赏,久久不忍离去。回家后吴昌硕创作了《宋梅图》并撰联:“鸣鹤忽来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潜龙何处去,看萝猿挂月,石虎啼秋。”

1927年春,84岁高龄的吴昌硕再次上超山赏梅作画,并在报慈寺的宋梅旁选定了自己长眠之处。当年11月6日吴昌硕在上海寓所病逝,5年后家人按其遗愿,将他葬于报慈寺西侧山麓,距宋梅仅百余步,了却了他永远与梅为伴、做梅知己的心愿。

艺术都是相通的。多才多艺的吴昌硕生前在画梅咏梅的同时,对京剧、昆曲等传统国粹艺术也有很深造诣,并结交了许多梨园朋友,其中来往最密切并有诗画之交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梅老板”–“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

梅兰芳自组“梅剧团”,业余时间亦雅好书画,在吴昌硕的引领下尤喜画梅花,因此吴昌硕与梅兰芳的交往堪称“梅知己”的延伸与扩展。

1913年20岁的梅兰芳第一次在上海演出后与70岁的吴昌硕相识,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为忘年交。梅兰芳以后每次来沪演出,都在第一时间到缶庐拜访吴昌硕,虽未入室而执弟子礼甚恭。1920年8月吴昌硕曾精心为他画了一幅《墨梅图》,并题诗二首–

翾风舞袖翠云翘,嘘气如兰堕碧宵;
寄语词仙听仔细,导源乐府试吹箫。
画堂崔九依稀认,宝树吴刚约略谙;
梅影一枝初写罢,陪君禅语立香南。

梅兰芳得画大喜,再次来沪演出时,专门宴请了吴昌硕等海上名家,大家欢聚一堂,游园赏花,饮酒作诗,写字绘画。吴昌硕当场与人合作了手卷《香南雅集图》,王国维、陈三立、沈曾植等学者名流纷纷在画上题诗作跋,留下墨宝,在当时的文化艺术界传为佳话。

有意思的是,京剧“四大名旦”的另一位“花旦”荀慧生,也因为喜欢画画,于1927年正式拜吴昌硕为师。吴昌硕很欣赏这个徒弟,因为荀慧生的艺名“白牡丹”,他还曾巧改杜甫赞李白的诗句,手书“白也无敌”赠之。

现在,吴昌硕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很久远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遗产,值得每一个手执毛笔、面对宣纸的人珍视和深思,即:要真心热爱艺术,真心热爱你所画的对象,并努力争取,与它们成为“知己”。(文/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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