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巷子里住了三家,于是巷子短,看起来不像个巷子,却明明是巷子。面北的一家,面南的两家。麦婶家是面南的,靠西,终年门口有太阳,太阳在她门口总大方的扑散开,她的黑门已经被太阳晒得浅了色。她也没叫人重刷一下。那个铁门环因为手常摸,油光闪闪,无一点锈。过年时贴的红对联,两边的已经掉了,可横批还在。横批总是“吉祥人家”“春光满园”“吉庆有余”或“勤俭持家”之类。
巷子里只住了三家,三家能有多少人呢?大人上了工,孩子去了学,巷子里想得到动静都不容易。因此短巷子里平时就幽静,鸡狗也不太吱声。时光没人理会,偶尔过去的彩蝶在墙头蹲一下,就走了。巷子不阔,石头铺的路,青石,白石,红石,大小不一,就在脚下,雨水多,脚踏得少,五色的石头老是干净的,像画家画的。四季总有闲散的叶子落在巷子里。三家的门口都有树,多槐树榆树,还有木棉,还有女真,还有一棵五叶树–叶子是五角星。五叶树在这里很少,村里没有第二棵。五叶树就长在麦婶的门口。春天里巷子里是槐花香,三家都吃槐花闷饭和蒸榆钱。秋天里叶子黄了,簌簌的落。冬天里的风在满村子里都野,在这个巷子里却不胡来,规矩着,轻轻过去,像极安静的小媳妇走路。
麦婶和他们两家不来往。这是有原因的。比如蒸了槐花闷饭,那两家互端着碗走动,让尝,问盐的轻重和调和的合适不合适,麦婶则不去,自己蒸自己的,在家里和孩子吃。自己吃时还要给柜盖上献一碗,是给丈夫的。
麦婶和那两家到底有什么仇怨呢?
麦婶是寡妇,丈夫原来在生产队里开拖拉机,出了事,死了。留下一个女儿。麦婶就和女儿过。要说麦婶和那两家的积怨,还得从那棵五叶树说起。
五叶树是一个男人栽在麦婶门前的。这树长得快,不几年工夫就长高了,撑起的荫凉有几块席大。
给麦婶栽五叶树的男人是个货郎,河南人,常在这里走动卖东西。麦婶买过他的东西,就认识了。认识了就认识了,货郎有心,知道了麦婶是寡妇,日子不容易,就常来,开始是卖,后来的小东西就送,还给麦婶帮忙着干活。时间久了,村里人才说他们好上了。最先说出他们好上的是和麦婶并排面南住的那家女人,她就去面北的那家偷偷说,偷偷笑。女人最喜好说这类话题,且说得津津有味,还极会加盐添醋。这两个女人一听到货郎手里的转转响,还有在远处的一连声“小担百货吔–”,她们就拉长耳朵听,一直听到那个货郎从村子远处走近这个巷子。在巷子口只一声“小担百货吔–”,就不喊了,直走进去,脚步声在石头路上过,担子落在麦婶门口。其实他那巷子口的一声麦婶早听到了,不等他推门进来,杯子里已泡开了茶,展开的茶叶在煎水里动。
两个女人在面北的家里说话,眼睛从窗子口盯着外面的。
进去了?
进去了。
门闭上没?
没。
担子上东西还不少。
红红绿绿的。
货郎是单身,应该有个女人过日子。他家里苦,弟兄五个,大人就同意他出来做货郎,–他是老四–求个温饱。从河南出来好几年了,每到年节他回去看老人,提了点心和给父母扯的衣料,高兴地住几日又出来,在外要待整个年头。一年他不避风雨,要走多少路呢?每年要走烂三双鞋。他很不易。回去了几次,每次大人都问他的将来,大人想让他在外招赘,做人家的女婿,问了多少回,他都说没合适的。到底什么是货郎合适的女人呢?他不说,可心里有数。
他到这个巷子里来了两次,第一次就看到了麦婶中堂上挂的一个老相框。他决定常来。
麦婶算是村里齐整的人,所谓齐整,就是长得好看。她的好看最悦目的是两点,五官端正,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唇是嘴唇,聚拢了看着好,分开来看也好,尤其眼睛汪汪的大,整个脸盘喜着忧着都好看。再是她的身材好,不胖不瘦,走路不俏不妖。动静不规矩,就是太妖太俏了,村里人极会有坏话。她不是那样的。身材在于她,虽是先天的优势,人看了就觉得是甩在春天里的诗句。同年龄的村里妇女妒她也慕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有那么一点–。麦婶嫁给原来的男人也很好,大家都这么看,也这么说。二人就是过日子,一个不说话只知挣工分,一个收拾屋里管孩子。分工明确,没一点乱。让旁人羡慕。工分算是村里男人们中挣得最多的,屋里算是村里最光亮的,一尘不染。男人下工回来,麦婶端来洗手水,男人洗,洗了吃饭。每天就是这样。站在院子里麦婶能看到西边山坡上葱郁,有时她简直能闻到从上面下来的花香,主要是槐花香。她和丈夫的日子,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
可是男人死了,家里的日子就变了样子。
货郎在麦婶的中堂看到那个相框后,他常来,这到底为什么?
货郎看到那个发黄的老相框站了一堆人,里面有自己的父亲。他问麦婶了,父亲的旁边就是麦婶的父亲。
“老人家名字叫–?”
“孟喜庆。”
于孟喜庆的名字,货郎小时就听的多了,父亲一辈子好像就记下了孟喜庆一个人。
货郎的父亲和麦婶的父亲孟喜庆原来同在一起当兵,一起上朝鲜战场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雅绿江”。一天的战火猛极了,在一个山头上夺阵地,一个炮弹落在二人身边,货郎的父亲被炸伤了,昏迷,孟喜庆迎着咚咚炮火把昏迷的战友背了四十里,偷跑到医院的。货郎的父亲活了。就这样。货郎父亲从朝鲜回来就永远记住了战友孟喜庆,“他是恩人哪。”几乎把孟喜庆的名字在嘴上挂了一辈子。
货郎每过半个月就来一次,准时的很,像放光的星星经过天上。来了,就帮麦婶干些活儿,有时还下地。从地里回来,麦婶给货郎擀面,炒菜,把青辣子炒得香气从巷子里飞出去,闻到的人都打喷嚏。货郎的确感觉出了家的温暖,他在这里有时真觉出自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了。货郎还在地里,麦婶就准备做饭了。窗外的太阳很亮,晴朗得空气都像蹦跳的女子。案板对着窗子,窗前有树,树上有雀儿,雀儿放出的细声给擀面的麦婶增加了喜气。
货郎没有想到要娶麦婶。
一个黄昏,从村口那条河里的那条小船上下来了货郎。他今日没有担担子。
夜晚的星星是睁眼的,月亮也清澈得大而圆。
他们二人说话。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好。
咋好?
啥都好。
那你想娶我不?
娶你?
哦,娶我。
我把你当妹妹。
妹妹?
嗯。
货郎的眼睛从门里看出去,落在院子里月光的白里。二人再没话了。
货郎今夜拿来了一棵五叶树苗,他们趁着月光在门口挖了坑,栽下了。还浇了一桶水。月到当天时,货郎走了。坐的那条小船,悠悠的在月光下从这个村子远去了。船桨打碎了河里的月亮。
过了两年,麦婶的女儿结婚。鞭炮就在门口响,一整村都知道了,去祝贺,还随份子。这个巷子里的另两家也去祝贺,随份子。不是女人去,是两个男人去的,比别家随的份子还重。这是两个男人商量好的,不听女人的,他们以为麦婶不易,几十年里两个女人总和麦婶斗来斗去,不知道女人没有男人的难处。两个男人去了,还抢着给帮忙,给招呼人。那天里,那个院子里热气腾腾,厨子在搭起斜升的一溜锅灶上把喜宴制作得香气满园。有鸡,有鱼,八个热菜,八个凉菜。麦婶今天高兴得像个孩子,有人竟给麦婶的脸上抹了红,她就顶着红跑来跑去。满怀的笑。她活了几十年,唯今天的高兴把她积年的憋屈被孩子的喜事一竿子打得踪影全无了。
两个男人帮助贴了红喜联。
一串最长的喜炮挂在五叶树上,响了十多分钟。
麦婶给女儿结了婚,心里轻松了,一下子浑身里被打扫了一样,空了干净了,在过了这一年的秋分,在全村里树叶都发黄发红纷纷飘坠的时候,她锁了门,只给巷子里两家邻居的男人说了一声,让他们照看着那个空家和那棵五叶树,她就默默走了。
这一走,就是几年。后来村里人才知道她去和货郎过活去了。
那个货郎从这里离开后,不久病了,脑溢血,落得半身不遂,再见不到那个操着河南调到处走动着的货郎了。
麦婶给货郎说,我就是来伺候你的。
那棵五叶树长高了吧?
高了,在上面可以拉绳子搭衣服了。(2015年5月22日盱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