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烩

过去多少年了,还会记起麻启程的红、白萝卜烩。现在物质丰富了,吃啥却不香了,胃口矫情起来。小时候吃啥也香,胃里放块铁也能消化。常想起麻启程的红白萝卜烩,是我小时候吃过他的萝卜烩,记忆犹新。白萝卜是个怪物,冬令萝卜赛人参,就是指白萝卜。白萝卜熬熟了,是大补。我们那里人病了,除喝些补药外,女人就是给病人熬萝卜吃。这白萝卜生吃又是克食的,这一点在小时没少受罪。孩子们不是常害肚子饥吗,路过谁家地边随手拔一只白萝卜吃,咔擦咔擦,萝卜下去立马肚子里闹腾,本来肚子里就饥肠辘辘,萝卜下去就像有个铲子在肚里刮,不好受呀。

等大点了,再不在空心里吃萝卜,只有吃得积食了,大人从地里拔了萝卜回来,剥了皮儿,朝怀里一塞,说,吃。早上吃了,下午肚里就舒服可以吃饭了。白萝卜是几乎家家都种的,到了秋季,家家都把不少的白萝卜收了置在萝卜窖里,一直要吃到春上萝卜发了芽。萝卜窖就在屋后或屋前,冬天大人打开萝卜窖时,萝卜窖口会冒热气,腾腾的,从热气里把萝卜掏出来,像在天宫里干活儿。那时萝卜成了农家的主菜,怎么吃也不败胃口。最好的算是熬的吃,油,盐,调料,葱花,熟了就馍吃。还有萝卜丝凉调的,还有萝卜丝窝浆水的,萝卜英子也能窝浆水。萝卜腌了也好吃。在雨水旺的季节,萝卜成了,就切成萝卜干,等来年水泡了吃,油熬或凉调都行。

红萝卜没有白萝卜多,显得娇贵,产量也小,卖的也贵。农村过事席面上是少不得的,自己没有种,就买,总之红萝卜也是不能缺。有远见的,比如今年要给老人过三年或者给儿子女子结婚,那就今年给地里多种红白萝卜,到时候不用买,省钱。红萝卜生吃没有克食的功效。

萝卜怎么吃也不厌,现在的小孩却不爱吃萝卜,没有那胃口了。

麻启程的红白萝卜烩在我小时那是很红火的,老少都吃。麻启程家离镇上的集市不远,逢三六九时,他就早早在集市的中间搭上布篷子,支起两口大环锅——军用锅,一个锅里是白萝卜,一个锅里是红萝卜。锅支上了,街是两头敞,这一天里,这条街就是香香的熬萝卜味儿,从街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这就是广告,鼻子闻了就会把人引到锅跟前。麻启程个子不高,脸长而白,光头,脑后是三层褶子。在缺吃的年代,他却没受过罪似的,搞得那么富态。手执了一柄长勺,腰里是白围裙,一声“萝卜烩”就够了,过往的人不用叫,就会主动寻凳子坐。麻启程只给碗里来两勺,一勺烂熟的白萝卜,一勺烂熟的红萝卜,碗就满了,刚好,再给客人手里递去一个热馍,这个客人一天就没有白来集上。碗是青花大碗,满满一碗,顶多半天时间的饥没问题。馍也大,也虚腾。一碗一块,谁也吃得起。常常镇上的干部也来吃,吃了抹嘴去上班。一碗一块时那是刚改革开放初,现在如果还卖,那应该一碗四五块了。热馍是麻启程老婆在家现蒸的,蒸好了儿子就用自行车赶紧送到麻启程这儿,只需几分钟,馍还热得烫手时就能到客人手里。

热馍就红白萝卜烩,那是极美的口福,尤其在饿了时,前三口下去,肚子里就有过年的感觉了。这感觉是要真切体会的。

去年我回去一次老家,年迈的叔父说麻家的红白萝卜烩还在,说和我一起去吃。太好了。麻启程已经八十多了,卖不动了,现在是儿子在卖,儿子叫麻成功。麻成功的模样和老子简直一模一样。现在果然一碗成了五块钱。我吃了一碗,觉得味儿不如过去的,叔父说,萝卜的事,现在的萝卜不是原先的品种了,萝卜不辣了,熬得的萝卜烩自然味道不如以前。红萝卜也不如过去的好,发黄,看着端溜,吃起来味淡,熬出来的差原来远了。不过麻成功不在布篷子下卖了,是个铺子,门头就是“麻家萝卜烩”,看得出来是县城里很有名望的吕老先生的字。在麻成功的旁边是麻成功的媳妇,坐在那里专收钱。那女人是我们村“大鼻子”的女儿,不过这女儿长得出息,鼻子也不小。我吃后总觉得不如过去吃罢一碗后的感觉好,是人变了还是萝卜变了,总觉得麻启程卖红白萝卜烩的时代很亲切,坐的那凳子也是家里的木凳子拿来让人坐的,他卖萝卜烩是为了见面图热乎。现在的凳子是一顺儿的绿蓝塑料凳子,坐着怎么也感觉是做客。旁边还坐了个“钱篓子”,总觉得是在挣客人的钱。且麻成功操勺的样子也远不如其父的亲和,包括那声“萝卜烩”。

“萝卜烩。”麻启程的萝卜烩三个字出口,均匀着,像三个长得一样的小伙子,殷笑着热煎着出门迎人。

“萝卜–烩。”麻成功的萝卜烩,“萝卜”高仰着出口了还拖一长音,“烩”才低步出来,三个音儿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气儿。(2014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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