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女士在埠仔開餐館,跑來見我,說她家有女佣,跟了他們幾十年,沒有結婚,把他們三姐弟帶大,現在年老無依,晚景悽涼。她要把女佣申請來加拿大供養。我說可以用「實際母女關係」為理由。儒家思想,形成了勤勞、謙讓、順從、重視責任感的國民性。在主人和佣人的關係,就形成了獨特的「佣人文化」。它不僅局限於中國國土之內,在海外華人中也有體現。十九世紀,丁龍在紐約西人家中做佣人。主人不喜歡他,打他,把他趕走。後來主人家中失火,丁龍來幫忙。主人很奇怪,就問他為什麼。丁龍說,我們中國人是講究「忠恕」的。主人很感動,在哥倫比亞大學創立了「丁龍獎學金」。
我家也有真正忠心耿耿的傭人。我們叫她「吳嬸」。吳是她本人的姓,中國有些地方叫女佣做「嬸」。她夫家是廣東潮陽溪頭村人。她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我外祖父劉鏡秋翁,在汕頭養豬。他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很聰明,自學中醫,以出口成藥到東南亞致富。媽媽年青時,去廣東政法學院(後併入中山大學法律系)讀書,留在廣州工作。爸爸調回潮汕,外祖母叫吳嬸跟我媽媽。所以吳嬸是陪嫁佣人。她畢生叫我媽媽做「姑娘」,就是小姐的意思,其實她也是「小姐」。跟我媽媽一樣,她生下來金枝玉葉,一出娘胎就有佣人。她娘家夫家,都是有錢的地主,結婚時排場很大。但是舊時的中國人,認為女子不須受教育,所以雖然她小時錦衣玉食,沒有進過學校。後來她丈夫家道中落,她只能來我外祖父家當佣人。
然而,吳嬸對她的命運,沒有抱怨,不怪責任何人,不詛咒任何人,不覺得勞動是卑下,不改其樂。佣人,是窮人和弱勢族群的職業。但吳嬸樂於做事,充沛的精力,忘我的精神,把佣人演繹成愛心和仁慈的工作。一個非常的人可以向上爬,有聲有色。但當他受挫向下跌時,心裡往往藏著滿腔的忿怒,看這不順眼,看那有意見,常有暴躁狂妄的行為,嚇到人魂不守舍。吳嬸向下跌,而能跌到有聲有色,這是她一個平凡人不平凡的地方。我不由得對她有很大的讚賞。
中國的佣人,兼有帶孩子的責任。吳嬸在我和弟弟小時,帶過我們。我那时叫膝头做脚头。每次吳嬸替我洗腳,我都說“洗腳頭”。我對她開始有深刻的記憶,是她跟我媽媽帶我和弟弟到香港。媽媽、吳嬸、我和弟弟四人,我五歲,弟弟二歲,從汕頭坐渡輪到潮陽,再乘長途汽車到樟木頭,轉火車到油麻地站。那旅程共三天兩夜。現在高鐵二小時就可以。那些公路都是黃泥路,沒有鋪柏油。車頂有小隊持槍的解放軍。有時路中有炸彈洞,所有人要下車,在洞底積水上放木板,解放軍和男人把公共汽車推過去。
以前中國人可以自由出入香港,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英國政府要封關。我們一行四人經過深圳,羅湖橋,到了羅湖關卡,那時剛剛封關,警察向我媽媽問話,跟著就把手一揮,我們就獲准放行。跟著他要向吳嬸問話。吳嬸抱著弟弟,說「他要小便,他要小便」就走開了。警察不理。我們就這樣進了香港。後來我弟成為醫生,我成為「学霸」。我们对这位警察伯伯有未报之恩。
我家食不果腹,孤苦無依,被社會拋棄,不為人所要,不為人所愛。吳嬸常常來看我們。我媽媽矮小體弱。吳嬸每次來到,用大木盆和洗衣板洗衣服。有時還在狹小的廚房忙這忙那,都是無酬的工作。那時她的家境比我們好。大兒子在中型茶樓做主廚。爸爸說這是「吃大睡寬」的工作。而且她年紀比我媽媽還大。她是我們命運不濟時真正的朋友,散播了溫暖,令人懷念。
我們住板間房,就是二房東租一層樓,用木板間做小房間,每房間住一戶人,廚房廁所共用。外祖父家中有11個「婢女」,所謂「婢女」!中國人重男輕女,很多農村的人,對女兒都認為「將來是別人的人」,不想撫養。他們知道外祖父「醫者父母心」,不會刻薄他們的女兒,就帶來強行交給他。他是替窮人養女兒。她們長大了,就介紹人結婚,而且給嫁妝。有一個嫁到香港,住我家附近。吳嬸常來看我們,那「婢女」每次見到吳嬸,就裝作看不見,匆匆走開。她根本就不理我們。
在特別熱的一天,爸媽和弟弟都出去了,留我和大哥,妹妹,大哥的兒子在家。媽媽臨出門,就吩咐大哥把剛買來的豬糕炸成油。大哥把豬糕放在炒鍋(镬)裡,開了爐,就對我說他也要出去,叫我自己去炸豬油。那廚房很大,沿墻建了L字形水泥櫃檯。樓內住了九戶口,每戶一個位放火水爐。那滿滿一鍋的豬糕,放在火水爐上。我那時候12歲,我的頭頂與鍋頂平行。我從來沒有炸過豬油,妹妹二歲,熱到跑來站在廚房門口哭。大哥的兒子幾個月,熱到躺在床上哭。我不知怎麼辦。吳嬸忽然來到。她很幹練,把豬油炸了倒在罐裡。媽媽不在家,她就走了。不知這是聖神降臨還是觀音顯靈。
不識字的人,知道的事情很少,所以跟人沒有什麼可談。吳嬸則不然,她跟人很談得來,跟她談話的人,常叫她不要走,再談一會。媽媽說:「吳嬸如果讀書識字,必定是交際花!」吳嬸是樂觀主義者,喜歡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哈哈的笑。有一次她裝了整套假牙,在巴士上靠近車窗坐著,遠山近水,次第映入眼中。忽然她一聲咳嗽,全套假牙從車窗飛了出去。她下車找不到。她來告訴我媽媽,哈哈大笑。別的老太婆,不見了整套假牙,還不呼天搶地?喜歡笑的人有慈悲的心腸,奔放的情感,容易感動而生欣喜之意,可以助人在生活中找到樂趣。
吳嬸也有哭的時候。中國在大躍進後有過三年災害。她在那時回鄉省親,見到鄉人面黃骨瘦,衣衫襤褸。她回來告訴媽媽,放聲大哭。這是真實的,誠懇的哭。他的兒子本來是茶樓的主廚,不幸染上毒癖,吸食海洛因,工作沒了,只靠太太在工廠做工養全家。吳嬸常來哭。這是媽媽的眼淚,悲傷的眼淚,委屈的眼淚。好在她兒子後來戒了毒,在徙置區租了鋪位,供應包子和茶水,家境才慢慢恢復。大多數佣人勞碌一生,晚年潦倒孤獨。吳嬸得以安享天年。
吳嬸晚年暈車,不能坐巴士。她還是邊走路,邊休息來看我們。後來她實在是太老了,就沒有再來。媽媽病危時,我回去見最後一面,叫大哥去找吳嬸。但吳嬸住的地方,已經拆除,不知她去向。廣東粵劇的劇終,都要團圓,這是中國人的美德。我和吳嬸的故事,沒有團圓,但也因此更加動人。我因未能償還她的恩德,而深感慚愧。(文/林達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