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中国饭圈经济

打榜、控评、应援——这些对于很多人“圈外人”来说颇为陌生的词汇,却是另一些人习惯了的日常生活方式。在中国,年轻人、流量明星、娱乐平台、商业品牌共同组成了一个名为“饭圈”的独特生态。有报告认为中国“饭圈”经济极其关联产业规模达到四万亿之巨。但与此同时,其中的乱象在频频触及社会底线之后,迎来政府的重拳打击。“饭圈”究竟怎么构成?“饭圈”经济运转的细节是什么?而剥开其表皮,展现出来的一无是处,还是自有其价值?

饭圈的主力
“我觉得喜欢一个明星是比较私人的事情,像个兴趣爱好,喜欢同一个明星的粉丝通过群和贴吧聚在一起,如果把所有明星的粉丝加在一起,可能就是饭圈吧。”家住福州的罗女士向BBC中文介绍,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一名全职主妇,2019年开始追星,当年一位男明星突然爆红,这让她在带娃之余找到新的乐趣。“饭圈”中的“饭”是“粉丝(fans)”的谐音,“饭圈”则指针对某一个艺人的喜爱和追逐而形成的网络社区。罗女士坦言,粉丝群体里“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是绝对主力”,自己这种“90后”占比少得多。各种机构的研究报告也显示,青少年是饭圈经济的主要参与者。《2020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研究报告》显示,初中生中在网上进行粉丝应援的比例达到11%,高中生达到10.3%,甚至小学生中也有5.6%。

饭圈经济如何运转?
怎样才算进入饭圈?罗女士给出两条标准:“要么花钱”,“要么花时间”。花时间,是指粉丝会通过打榜、控评、骂战等方式,在舆论上支持自己的偶像花钱,就是用真金白银支持偶像,购买其代言的产品,“用销量证明爱豆(偶像)的价值”。比如今年的“倒牛奶”事件,为了给选秀节目《青春有你》中的艺人投票,粉丝们需要购买赞助商的牛奶,用瓶盖内的二维码助力。因为网络选秀节目经常是由中国最大的几家牛奶企业参与赞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奶票”产业链。有“粉头”会向大量粉丝集资,统一渠道购入大量的牛奶,然后雇专人拆包装,扫二维码投票,也有专人“喝牛奶”。不过,雇人“喝牛奶”越来越难,逐步演变为雇人“倒牛奶”。

传播学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粉丝们被邀请参加偶像之间的比赛和竞争,这些节目试图运作粉丝的消费能力,要求他们付费来表达支持,或购买多份相同唱片以证明他们的奉献精神。“这是商业经济最具剥削性的地方,在某些情况下,粉丝的‘礼物’成为加强消费者参与这一过程的资源——既是对那些表现出最多承诺的人的奖励,也是推广和宣传特定偶像的工具。”詹金斯表示。

胁迫消费?
“为喜欢的明星花钱并没有什么不妥,就跟有人为宠物花钱,有人为手办花钱,没什么区别。”罗女士表示,自己平时在追星上花钱并不多,每月一两千,对于自家经济条件而言不算什么,但有一个月因为“花了几大千”而跟家人起了大冲突,之后就少了很多。但值得注意的是,饭圈的消费,往往具有一定程度的“胁迫”意味。罗女士承认,饭圈形成的一种“不花钱就不是真粉”的文化。比如,“粉头”会不时发布“真粉要求”,号召粉丝购买明星代言产品,周边产品,甚至充值打榜,而且必须上传付费截图。

中国媒体报道一位“00后”女孩小辰粉上一个选秀明星不久,圈子里几个大粉丝持续煽动性发言,让她对自己“淡定”的追星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内疚。粉头的言论诸如,“‘哥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他只有我们了!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打投。”打投,是“打榜、投票”的简称,通过各种平台榜单或者购买实物,以提升偶像的排名和影响力。小辰虽然明知道是被“粉头”刺激,但时日渐长,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打投的习惯,为偶像投票冲榜单、买东西、做数据,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再考虑到饭圈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和小辰一样的未成年人,而非罗女士一样经济独立的成年人,这种靠“粉头”胁迫的消费,称为舆论诟病最多的地方之一。

危险的边缘
舆论关注较少,但却涉嫌违法的另一个行为是,集资。当粉丝形成组织为偶像打投,逐渐就形成专业化分工,提高打投效率,比如上文提到的“倒牛奶”事件,批量购买牛奶,批量雇人倾倒牛奶,首先需要资金支持。但在中国,在一定条件下,集资是违法行为。因此,在互联网上,饭圈形成了一套术语,比如,“团建”、“JZ”,甚至发一个橘子表情,粉丝们心领神会,这是代表集资。而“酥肉”、“冰粉”等千奇百怪的代号则表示具体集资多少钱。

在不同平台的封禁下,为饭圈提供集资渠道的App和平台越来越难存活,因此有的粉头则以网店为集资渠道,区别是买家只付款,卖家则不发货。罗女士坦诚,虽然金额不多,但自己却经常响应这类集资,因为相比于日常时不时买偶像代言的产品,集资打榜是立竿见影地有效。新华社的一篇报道披露,以今年偶像养成类节目《创造营2021》为例,节目尚未开始,参与明星的粉丝后援会就已开始进行集资用于后续打投花销。节目开播后不久,一名《创造营2021》训练生的粉丝6小时集资368万元,据不完全统计,4名训练生的集资总额超过1000万元,排名前11名选手集资总额突破1亿元。

微博和AdMaster去年发布的《粉丝经济4.0时代白皮书》称,微博平台上有2.8万娱乐明星及粉丝团账户,90后和00后是主力军,其中73%的粉丝都有为明星“付费支持”的行为。《2020年中国经济市场发展规模现状及未来前景分析报告》的数据来看,追星群体中00后接近70%,其中14.89%的人每月会为追星花费5000元以上。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红人经济商业模式及趋势研究报告》,2020年粉丝经济关联产业市场规模超过4.1万亿元,2023年预计超6万亿元。以上凡此种种,使饭圈经济形成了低龄化、高消费、有组织、规模大的特点。

反噬
粉丝的忘我投入,能为明星及其团队带来可观的收入,但也有可能反噬艺人。罗女士所在的粉丝团体,跟另一个粉丝团体,卷入一场“互撕”,起因是两位艺人将合作出演一部电视剧,但粉丝认为这次合作将伤害艺人的价值。因此粉丝们希望在网上“把事情闹大”,倒逼这场合作可以取消。罗女士说,这样的“互撕”时不时发生,最激烈的一次,她“十几个小时没放下手机”。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次“互撕”撞上了整治互联网乱象的风口浪尖,多个粉丝群账号被禁言或解散。

此前,艺人肖战的粉丝因不满一个同人平台发布的作品,而对该平台进行举报。此举招致很多其他网民的反感,大面积对肖战的影视作品“刷低分”,对其代言进行抵制,使其商业价值大受影响。以至于有媒体称肖战为“第一个被自己粉丝毁了的明星”。更有甚者,艺人吴亦凡因涉嫌强奸被批捕后,其粉丝形成多个救援群,其群聊中曝出多种言论包括“帮哥哥越狱”、“要不我们进去一起陪哥哥吧”,甚至打算把爷爷的低保取出来充当保释金等,舆论哗然。对于这类现象,詹金斯认为,社交网站提供的交流速度和规模,能够把少数不满的粉丝变成一支愤怒的军队。他们可以集体性地,把媒体和产品生产商作为满足他们要求的人质。罗女士也认为,粉丝的情绪持续性地被利用,无论花钱,还是去骂战,“都不能说是理性的”。

遭遇重拳打击
饭圈乱象频频曝出,又逢娱乐圈的持续震荡——郑爽先被曝美国代孕,后被举报偷逃税而面临巨额罚款;张哲瀚因在日本靖国神社拍照而退出娱乐圈;霍尊因女友曝光其不当言论“退圈”,以及钱枫等涉及性侵的指控。中国政府于是开启一轮重拳整治。中国网信办发布十条规范,要求网络平台取消所有明星“排行榜单”、个人不能成立“粉丝团”“后援会”、明星“不得诱导粉丝消费”,未成年人更是被明令禁止参与粉丝群管理、为明星花钱。这个名为“清朗·‘饭圈’乱象整治”的行动,累计清理负面有害信息15万余条,处置违规账号4000余个,关闭问题群组1300余个。此外,中国广电总局甚至发文称,广播电视机构和网络视听平台不得播出偶像养成类节目,不得播出明星子女参加的综艺娱乐及真人秀节目。

同时称,选秀类节目要严格控制投票环节设置,不得设置场外投票、打榜、助力等环节和通道,严禁引导、鼓励粉丝以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变相花钱投票,坚决抵制不良“饭圈”文化。9月2号,中国宣传部门表示,要开展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其中特别提到,流量至上、畸形审美、“饭圈”乱象等新情况新问题迭出。这份文件中要求,各互联网平台负起责任,查处一批牟取不当利益的营销号,打击各种形式的流量造假行为,严格各类热搜榜单管理,加强明星粉丝团、后援会账号的管理。

付出与得到
回顾历史,2005年是中国内地娱乐业的重要节点。彼时,湖南卫视的节目“超级女声”称为第一个爆火的选秀节目,当年李宇春以352万条短信投票拿下冠军,也成为该节目推出后第一个粉丝制造的偶像。此后十年,饭圈经济逐渐成型,资本开始快速介入。2018年,爱奇艺《偶像练习生》爆红,使以打投、应援为特点的饭圈经济规模化、专业化。罗女士也是在此时成为“饭圈”一员。

不过,回顾追星历程,罗女士坚持不认为自己是“疯狂的”。她表示,之前专注家庭,感觉失去自己的生活,动不动发脾气,再加上产后身材变形,“每天都很痛苦”。追星之后,罗女士说,自己发生了很多变化,脾气变好了,甚至减掉20多斤,因此自己“得到的比付出的多”。詹金斯也表示,“粉丝不一定是大型商业机器的傀儡,他们可能只是和我们一样,在消费资本主义中做出同样的权衡:愿意接受某些条件,以便获得自己所渴望的媒体体验或产品。”(转载自BBC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