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对父亲这样的人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他曾经说过:“在那些年里,他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为了这个单纯的目标,他每天晚上都会要求自己在睡觉的时候做一个美梦。在梦里他经常可以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他从不奢望大鱼大肉,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他还想着要是能给祖母和叔叔们带点吃的,那该有多好啊!可各种各样的意外打破了他最简单的希望。
据父亲回忆, 当年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来都是以最粗糙的食物来填充肠胃,莫名的饥饿感就像一把刀子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刮扯着他们的肠胃。即使是最粗糙的食物总还是不够,稍微有点油水的饭菜,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这不是他们一家一户的状况,这是当时大多数农民家庭的真实情况。不止新中国如此,几千年的中国社会,就像一只巨大的空荡荡的且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肠胃。
父亲早年间唯一的文化活动就是听乡亲们谈古论今。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以及《红楼梦》,从这些小说里,他领悟到了“曹操和刘备其实都是乱世枭雄,只不过他们获取权力的方式手段有所不同而已”;领悟到了“什么样的阶级说什么样话做什么样的事原来都是有规律可言的”;领悟了“在专制时代,一切嫉恶如仇都是假,人情脸面才是真”。对于活到如今的父亲而言,这些拥有丰富内涵的传统文化名著,才是他那一代人真正的精神基石。
在父亲的身上,不仅仅有勤劳和淳朴,也有刻薄和不近人情。在多年的艰辛劳动当中,冷漠全方位地渗透进他的身心里。而随着由一位少年逐渐蜕变成四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可避免的把性格中的麻木因子深刻的带到我们兄妹几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我们兄妹几人都已陆续长大成人,可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父亲曾经的影子存在,从我们的为人处世当中,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我们以前处在何种的生存环境里。这种精神印记,我们可以有意识的校正它,却没有办法逃避它,这也是原生态家庭留在我们心里最大的一道人生伤疤。
有一年,父亲带我去地里给玉米锄草,我不小心一连锄倒了五六颗玉米苗。气的父亲骂了我整整一个下午,当时在地里我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觉得那不过就是几颗玉米苗而已。但父亲却说:“如果赶上大灾之年,这长成了的玉米棒子可以让一家人吃上好几天,说不定还是救命的口粮呢。” 在父亲看来,地里的每一株玉米,不仅仅是一颗颗的植物,它在很多时候更是一份生活的希望。父亲额头上的皱纹、粗糙不忍直视的双手、腿上被镰刀划破的点点伤痕以及因常年劳作再也直不起来的腰、包括忍饥挨饿带来的其他病痛,还有心里因生存艰难所衍生出来的性格扭曲,又岂会是我一个没有吃多少苦整天以书本论时事的年轻人所能理解得呢?
我时常庆幸自己没有生在父亲那个年代里。当年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每天重复的在地里劳动。一天留给他休息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当整个村庄周围的黄昏落下帷幕时,父亲的双手才刚刚挤满了孤独和辛劳,他满是无助的双眼和挂着委屈的嘴唇生生震疼了每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白天和夜晚。 在很多个被时间操纵的早晨,父亲日复一日的穿梭于家里和田间地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勤劳屈身于限制了他一生的土地当中。那时候,时间为每个人都虚构了起点和终点,可父亲却在起跑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终点却是真实的。时间如摆弄微风一样,把父亲一年四季的劳碌和经年累月没有生机的土地设置在了一起。
鉴于多年的安逸自足,父亲的人生理念中表现出强烈的静态取向。他的活动轨迹就是把生活的运转方式固定化,使他所处的生存环境倒退到一种“鸡犬不相闻”的原始状态。对于外面的世界,父亲的基本反应是排斥、恐惧和不信任。封闭的生活状态常常让他感觉安全、轻松。像他这样的农民天生既不爱冒险,也不愿意跑去城市谋生或者扎根于街头闹市,只想守着几亩薄田,一成不变地安安稳稳生存下去。可现代化的进程打破了这一难得的宁静,他也在历史的洪流当中艰难的前行。
着眼于当下是贫困在父亲身上打下的又一个深刻的印记。这种恪守本分是饥饿的产物,内核是实用主义。父亲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到保存那点为数不多的生存资源上,有时为了一点粮食,几件农具,他都可以把心思放到最大,让每一种东西都能发挥应有的功效。父亲很少进一步锻炼思维能力,他更不知道归类、抽象、推理是何物。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以实物的方式存在的,是山坡、溪水、树木、房屋以及牛羊猪鸭这些事物的总和,他计算这些事物时要清楚的看到它们的形象。如果有一丝的模糊,他都操作不了或者会放弃计算。他不能理解超出实物层面的道理,这也是像他这样的农民劳动多年依旧一贫如洗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父亲迫于生计做过小贩,但他和许多农民一样,是坚定的重农轻商主义者。在他们的意识里,凡事是做生意的,尤其是如今风靡一时的电子商务,都是在“空手套白狼”。农民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地用汗水结出实实在在的粮食,而商人们轻轻的动一下嘴皮子,只是把货物在各地交换一下,货物总量并没有增加,但却像变魔术一样地变出了许多额外的利润。买东西给钱赚取一定的辛苦费,这点父亲还能理解。像电子商务这样的时代产物既没有真实的货物,也没有现金交易,只是几个数字简单的组合在一起,就能获取一个农民几年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对此,父亲一度很是惶恐,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一新生事物。
父亲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亲族观念,他始终牢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古训。在有一段时间内,他对二叔的信任,一度超过了我们兄妹几人,这也引起了我们的嫉妒。但凡他得了什么稀罕玩意或者菜地里有新鲜蔬菜,他都会第一时间把二叔喊来或者干脆让我们把东西送去。即使二叔说不需要这些东西,让父亲自己留着用,他都会让我们再送一次。我们兄妹几人的关系依旧如初,这得益于父亲二叔他们的言传身教。
虽然有失意人生的前车之鉴,父亲还是选择视而不见,他固执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规划我们的未来。当我们无法像他一样吃苦耐劳,完成他亲手设置的人生目标后,他会毫无犹豫的打压我们的积极性。说什么“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甚至是“无可救药”之类的丧气话。直到发觉我们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时,他才开始深刻的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并为解决我们身上的问题积极的奔走。我们兄妹几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能独立的生活,这离不开他当初的细心呵护。
父亲和所有农民一样是最能吃苦耐劳的一类人。他在计算生产成本时,从来都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好像体力和精力是一种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以任意使用。有农村生活的艰苦打底,父亲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勤劳的人。他自从有记忆以来,除了累的动弹不了,几乎从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即使是下雨天,不能在地里劳作,他也会在家里修补农具。他苍老的面容、瘦弱的身躯以及日益颓废的大脑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对自己的物质享受上,父亲是最严厉的克己主义者。几十年的艰苦生活积累下来,他的节俭欲望甚至成为了一种盲目的本能,而不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能花一块钱解决的问题他绝不会再用两块钱,即使多走一些冤枉路,他也毫无怨言。有的时候他会吃一些隔夜的食物或者快坏掉了的水果,直到拉肚子或者听医生说问题有点严重,要花钱买药治病,他才会稍微注意一下。他还自嘲到:“能吃饱饭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厚爱,还讲究什么卫生不卫生。”直到晚年,父亲身体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他才幡然悔悟年轻时没有爱惜身体,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能说贫困掩盖了眼前的一切。
父亲成长于乡村之间,没有受过太多正式的文化教育,他获取信息的途径单一且复杂多变。无论是乡间闲话、还是街谈巷议、或者是神话传说、又或者是稗官野史,都在一定程度上深深哺育过他干涸的精神世界。这也使得他对政治有一种本能上的不信任,每当有重大的时事发生时,他都会把结局往最坏处想,这也许是一种思想上的多余,但从另一方面反映了像父亲这样的普通农民渴望战胜残酷的生存环境的迫切心理。(文/潘振荣)
作者简介
潘振荣,陕西蓝田人。从十五岁起开始练笔,经过十几年的沉淀,二零一七年三月份开始写作。二零一八年七月正式成为平民文学的倡导者和发起人。一直以来的写作理念:文学应与历史、现实想结合,反映最真实的生活,将终身致力于平民文学的传播与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