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能修复自己的问题吗?

1月初,我赶赴Facebook位于加州门洛帕克的总部园区,在一栋名为MPK20的钢筋水泥大楼里拜访了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由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设计的这栋大楼,带有一个九英亩大的完美屋顶花园,但其内部不少地方看上去尚未完工。很多内墙都是未经粉刷的胶合板。这个空间看上去不太像富可敌国的企业总部,反倒像一家配有站立式办公桌的Chipotle餐厅。这种审美趣味旨在反映Facebook的一个基本理念:所有的一切永远不会完结,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应该不断地寻找机会改变周遭的环境。

当时距离唐纳德·特朗普的就职典礼只有几天,一种愤懑的情绪弥漫在自由派人士占绝大多数的硅谷。但除了对未来感到兴奋,扎克伯格无暇他顾。“嗨,你们好!”他笑着招呼我和负责报道Facebook的时报同事迈克·艾萨克(Mike Isaac)。

“2016对我们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一年,”当我们三人外加一名公关专员坐在带有玻璃墙的会议室里的时候,他说。(没人拥有私人办公室,就连扎克伯格也不例外。)由此,他轻描淡写地承认了一个明显的事实:Facebook已经成为一支全球性政治和文化力量–这种转变的所有含义从去年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回头看Facebook的历史,刚创办的时候,新闻其实并不是它的组成部分,”扎克伯格继续说道。但在Facebook逐渐发展壮大,被人越来越多地用以了解这个世界之际,公司没能及时根据自己在人们生活中的新位置做出调整。他说,2016年的一些事件,“为我们开启了很多场尚未结束的对话。”

有将近20亿人每月使用Facebook,约12亿人每天都使用。扎克伯格于13年前在哈佛大学(Harvard)的宿舍里与人联合创办的这家公司,已经成为新闻业最大也最具影响力的实体,其受众人数超过了美国或欧洲的任何一个电视新闻网、西方的任何一份报纸,也超过了任何一家新闻网站。它还是政治领域的一支最强大的动员力量;并且正快速取代电视,成为影响最深远的娱乐媒介。首次公开募股仅仅五年后,Facebook就得以跻身全世界市值最高的十大上市公司之列。

但在2016年,Facebook的巨大影响力成了它最大的负担。美国大选期间,一些宣传人员–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可能是受雇于政府来捣乱的人–借助Facebook,让教宗方济各(Pope Francis)为特朗普背书(他并没有)之类的假新闻在网上广为流传。影响范围极广的Facebook开始成为环绕着其他媒体的那些虚假信息和半真半假信息的最大传播者。它会吸纳来自有线电视新闻和Twitter的谎言,然后精准地把每一个谎言传递给最容易接纳该谎言的派别圈子。

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和哈佛大学的一群研究人员,在研究了选举期间人们如何分享125万则消息以后指出,Facebook和Twitter与2016年的媒体大败局脱不开关系。他们发现,社交媒体制造了一个右翼回音室:一个“由布莱巴特新闻网(Breitbart)统领的媒体网络,发展成了独特而又封闭的媒体系统,以社交媒体为骨干,向世人传递一种极具党派色彩的视角”。前总统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在选举结束后哀叹,我们“身处的时代,流传着大量经过精心包装的虚假信息,不论是浏览Facebook页面还是打开电视机的时候,你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扎克伯格适时地为Facebook所扮演的角色做了一些辩护。“我们能对公民话语产生总体影响,我对此其实深感骄傲,”他于1月份表示。Facebook上的虚假信息并不像一些人以为的那样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但他保证Facebook会采取更多措施,与其做斗争。

很难确定扎克伯格有多在意Facebook所遭受的批评,以及它在世界上所扮演的日益自相矛盾的角色。以全球化愿景为根基的Facebook,似乎正让世界各地想要破坏这一愿景的人受益。特朗普的支持者,以及欧洲那些想让他们的国家转而闭关自守、解散联盟的右翼民族主义者,乃至可以熟练使用社交媒体招募新人、从事宣传的伊斯兰国(ISIS),都试图让扎克伯克式的世界分崩离析。而且他们正使用他自己的机器来做这件事。

自从大选日以来,硅谷一直被一种助纣为虐的感觉困扰着。特朗普的崛起得益于Facebook眼下正在塑造的媒体环境–更确切地说,这种环境的塑造者是Facebook的一个功能,一个让该公司取得显赫的社交媒体霸权的功能:你每次打开它应用,都能看到一个由算法生成的更新信息列表。这个列表的正式名字是动态消息(News Feed)。但大多数用户很容易就会将其视为Facebook本身。

说动态消息是最具影响力的信息来源也不算夸张。Facebook于2006年推出动态消息功能,是为了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在社交媒体时代,人们突然间要和太多朋友保持联系。要了解联系人的近况,你必须访问他们每一个人的主页,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动态消息应运而生。每当你打开Facebook,它都会进行全站搜索,收集来自每一个联系人的每一篇帖子。接着它会评估所有帖子的价值,并为你奉上一份按重要性排序的资讯列表:一个专门为你设计的高度私人化的主页。

宪法教授卡斯·R·桑斯坦(Cass R. Sunstein)曾于2001年在其所著的《网络共和国》(Republic.com)一书中警告说:“当数万甚或数千万、数亿人听到的主要是自己的被放大的回声时,无论如何都会”对民主构成紧迫的威胁。至少是从那一年开始,一些学者和批评人士一直在提醒世人,提防经由算法筛选的信息所具有的那种体现着自我中心主义的不可抗拒性。(2008年,我在自己的《足够真实:学会在一个后事实社会中生存》(True Enough: Learning to Live in a Post-Fact Society)一书中也发出了警告。)2011年,网络活动人士及创业者埃利·帕里泽(Eli Pariser)给这种现象取了一个好记的名字,那也是他的一本书的书名:《过滤泡泡》(The Filter Bubble)。

Facebook说,它自己的研究人员自2010年以来一直在研究这种泡泡。2015年,他们发布了一项遭到独立研究人员批评的内部研究成果,其结论是,Facebook对人们所接受信息的多样性的影响微乎其微。动态消息即便向人们呈现了与其看法相左的观点,他们往往也不会点开相关信息。对扎克伯格来说,这一研究成果可以帮Facebook摆脱困境。

而后在去年,Facebook对新闻的把控本身也成了一条新闻。Gizmodo于去年5月报道称,以前在Facebook“热门话题”板块工作的一些编辑,曾对保守派观点进行压制。为了平息事态,扎克伯格召开了一场面向保守派媒体人士的会议,最终还大幅降低了人工编辑所起到的作用。随后,Facebook于9月份删掉了一则含有摄影记者黄功吾(Nick Ut)所拍著名照片的帖子,理由是它违反了该公司关于禁止发布儿童裸体图片的规定。摄于越南战争期间的那张照片,记录了9岁女孩潘金福(Phan Thi Kim Phuc)在一场汽油弹袭击发生后惊恐奔逃的画面。

遭到批评后,Facebook撤销了对这张照片的封杀。但照片事件突显出了就Facebook正设法去做的事情建立政策框架的难度。扎克伯格想让Facebook成为一个依靠机器运营的全球性新闻传播机构,而不是依靠人力–那些人会试图仔细研究新闻内容的每一个微小细节,并做出经过深思熟虑的评判。“我认为我们仍然在设法做到这一点,”他于1月份告诉我。“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我认为我们现在也已经认识到了。”

我的感觉是人们听到这个回答不会满意,而扎克伯格似乎也有同感。首次会面的一个月后,扎克伯格想要再聊聊。

前来迎接我们的扎克伯格言谈间没那么坚决,多了一些探寻的意味。扎克伯格的员工早前给我发了一份共有5700个单词的宣言草稿,我被告知这是他用数周时间写就的。这份题为《共建全球社区》(Building Global Community)的文件称,截至目前,Facebook全然以把人们联结起来为目标。根据这份声明,Facebook接下来的重心会是建设社区的基础设施–以便让我们得到支持,让我们感到安全,让我们增长见闻,同时促进公民参与,把所有人都纳入进来。如果说这是一场朦胧缥缈的运动,那么它同时也有着辽远浩大的雄心。

“对于我们能否打造一个适合所有人的全球性社区,以及今后是应该把更多人联结起来,还是应该反其道而行之,人们抱有疑虑,”扎克伯格写道。他还承认,世人对Facebook在新闻界的角色也感到担忧。“从历史角度看,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声,对公共话语来说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力量,因为这会增加我们所分享的观点的多样性,”他写道。“但过去一年也表明,这可能会破坏我们对真实的共识。”

当时宣言还只是草稿。当我提到这或许会被看作是对特朗普的攻击时,他看起来十分吃惊。几周前,有媒体猜测–由扎克伯格和妻子在大选后提出的进行环美之旅的计划引发–他在为2020年与特朗普竞争总统职位铺路,他费了很大劲澄清这些谣言。

如果公司追求《共建全球社区》(Building Global Community)中概括的目标,这些改变将在整个媒体与政界引发回响,有些势必会被认为有党派立场。旨在加强整个动态消息服务新闻伦理的调整尤其有风险,它们除了会改变公众对Facebook的看法,还会动摇它的商业根基。

要解决更大的虚假信息困境–Facebook不经意孵化出的无处不在的传播谣言、政治宣传和阴谋论的气氛–可能需要Facebook做一些从没做过的事:忽略用户的好恶。说到新闻,Facebook的整个项目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即人们的个人喜好最终会与公众利益一致,而如果一开始不是这样,那便是你数据挖掘得不够深。相比之下,几十年的社会科学研究则显示,我们大多数人只相信以我们的世界观衡量感觉像是真的的东西–哪怕它根本不是真的,而对这些偏好信息的挖掘有可能导致我们更深地困在这些泡泡里,而非摆脱它们。

大选过后,前时报公众编辑、《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专栏作者玛格丽特·沙利文(Margaret Sullivan)曾呼吁Facebook聘请一位执行编辑对其动态消息服务进行监控,着眼于事实核查、信息平衡与编辑诚信。BuzzFeed创始人乔纳·佩雷蒂(Jonah Peretti)告诉我,他希望Facebook利用自己的数据为网络信息设置一种可信性评分。

去年末,Facebook制定出一项初步的遏制虚假信息的举措。现在,Facebook的动态消息会附有警示标签:如果一个朋友分享的被疯狂传播的消息已被Facebook的一个事实核查合作伙伴(包括Snopes和PolitiFact)斥为虚假信息,你会收到警示,提醒这个故事“存在争议”。然而,即便是这样轻微的改变也导致右翼分子勃然大怒,布莱巴特和“每日通话”(Daily Caller)网站气愤地表示,Facebook出于党派之争,和自由派党徒站到了一起。如果Facebook采取更大的行动,比如聘请人工编辑或记者,这家公司便会立刻成为它长久以来拒绝成为的东西:一家媒体公司,而非一个中立的技术平台。

从许多方面讲,对于Facebook会如何改变新闻的担忧,实际上体现的是动态消息的一个更大的问题,后者本身是一种占主导地位的产品。如果不是因为它排挤了其他所有信源,动态消息强烈的个性化也不会是多大的问题。

到我第二次与扎克伯格见面时,Facebook已经宣布了Facebook新闻计划(Facebook Journalism Project)。在这项计划中,公司将与新闻企业合作开发新产品。Facebook还设立了一个旨在提高用户“新闻素养”的项目,并聘请前CNN新闻主播凯贝尔·布朗(Campbell Brown)管理它与新闻企业之间的合作关系。对于Facebook的新闻举措所招致的批评,扎克伯格的语气也比过去缓和得多。“我认为抓住实际问题的核心真的很重要,”他说。“我也真的觉得,社会需要实现的一个关键的东西是,需要有一种共识。我把虚假信息看作有可能破坏共识的一个因素。但实际上,我认为耸人听闻和两极化等等,可能会产生更大、更多的影响。我们必须同时应对所有这些问题。我觉得我们需要倾听有关这个问题的所有反馈。”

不过,扎克伯格仍专注于那类可以通过他所信奉的“超连接性”解决的问题,而非由超连接性造成的问题。“为了让人类达到更高的层次,需要为当代的问题建造一个社会基础设施,”他说。“让更多的人不是仅以短期的东西为导向,而是要在所有这些东西上去建造长期的社会基础设施,让大家都能走到一起,这真的是未来几十年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扎克伯格继续讲道,“我觉得我们已经到了这样一步,即世界上最大的一些机遇……防止流行病传播或终结恐怖主义等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需要一定程度的配合与连接。我不认为仅凭现有的系统就能实现这样的配合与连接。”需要一些全球性的上层建筑来推动人类的进步。

扎克伯格主张的是西方世界在二战后开始从事的全球制度建设的一种数字时代版本。但考虑到他是一家企业的首席执行官,而非民选的总统,他的项目有些吓人的地方。他在将Facebook定位为–想想他本人对公司可是有绝对的投票控制权–成就下一代人类社会的关键因素。他给自己设置的使命尽管特别真诚,却充满妄自尊大的意味。

建设新的“社会基础设施”通常需要拆毁旧的基础设施。如果拆除不当,或许就会损害到接下来的一步。就打碎媒体图景的问题而言,扎克伯格可能还没找到修复它的办法。但Facebook却在这时贸然进入模糊不清的新领域,每一步都在揭示出新的反乌托邦可能性。

距离我们那次交谈几个月后,Facebook在加州圣何塞举行了公司一年一度的开发者大会。在去年的大会上,扎克伯格推出了Facebook扩大版的流媒体直播服务,并承诺这项服务会使我们的交流方式发生革命性的改变。流媒体直播不仅成就了家喻户晓的抗议活动场面,也被用来直播慕尼黑发生的一场恐怖袭击,以及至少一起自杀事件。在扎克伯格亮相几小时前,一名此前杀死了一个陌生人并在Facebook上发布杀人视频的克利夫兰男子,在受到警方追捕时开枪自杀。

然而当扎克伯格在圣罗塞登上舞台时,却显得热情洋溢。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政治家扎克。“说实在的,这是一个社区营造的重要时刻,”他说道。他代表Facebook向克利夫兰那名受害者表示慰问;他说那起事件提醒Facebook,“我们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接着,扎克伯格将话锋转向Facebook的下一个奇迹,一套以数码方式增强你的图片和视频的系统。用技术术语讲,就是“增强现实”。这个名字充满反乌托邦的可能性–视频形式的假新闻,而不仅仅是文本形式–但扎克伯格不曾提到这些。那个政治家已经离开舞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工程师。(转载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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