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的版图里，商州是个异域，虽属陕南，却和汉中、安康不同。商州在东边，与湖北河南接壤，秦岭到这里也矮多了。丹江是商州的大河，斜身朝东南去，和汉江汇合，再注入长江。其实沟沟岔岔的小河很多，都有自己的出路，方向大致一样，流出来就有稍大的河迎住接纳到怀里，丹江是接纳了许多小河才成丹江的。有容乃大么。到了丹江口，汉江来了，汉江比它大，它就被汉江敞怀接住，于是一起朝东，入长江。河是养人的，有了这条河，河边就住许多人，稼穑收获。过去先人是择水而居，从来是拎桶捉鱼在河边生活的。丹江河把商州区、丹凤县、商南县一绳串起来，这三个县都吃丹江水。丹江成就了这里的文明。西北边有秦岭阻隔，像是在商州和关中中间打了一堵墙，来往很难。因此虽属秦地，却音讯难通，这里反而和东边的豫楚没有高峻的阻挡，商旅来往较多。古时那些东边的文人墨客或商贾要去都城，走到商州，仰望蓝关，叹息一声，就在这里住下来，好好安身几天，再做跋涉打算。这里就像一个旋风潭，龙凤鱼虾都能齐聚一堂。也因此这样，这里的文化就把豫楚的因素杂糅起来，独具一体，形成与蓝关以西秦地的分明处。
商鞅为秦强盛功勋卓著，被封于此。汉时的“四皓先生”本是朝中贤达，却辞朝隐居商州，终不临政。明末李自成偏看中这深山边鄙之地，休养人马，后冲出关中，夺了天下。在战争年代，李先念、徐海东率军经过，把这里打建成红区，是因为这里是藏身的好去处，难以捉摸。李先念在这里受到老百姓的礼遇，后来他当了国家主席，还给商州老区人民每人发了十几块钱。十几块钱已经是不小的惠顾，这里的人民铭记述说了几十年，至今还记得。
就是这么一个僻陋的地方，却奇奇流荡着一股文风，这是居商州的人和外地去游走的人都能感受到的。河川里居的人家，祖辈都给孩子说，好好念书，书念好了有出息。即使大人再苦，孩子的上学是千万不能耽搁的。祖上传来的，谁都当事。即使深居狭沟山脑，居住的门楼要大气，上面要请先生刻雕着“耕读人家”或“诗书传家久”的话。家里的中堂上要有先祖神位和两溜对联，要记住先人和先人的叮咛。小县城其实只有簸箕大，可那里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出大商未必，出大文却是常有的。城里人家均有藏书，书房边就是画案，能写文章的多半是书家或画家，走进哪家都有墨香。谁家屋里不出一两个读书的和在官府做事的，哪里有脸面高声说话。看看年节时街面上的对联，哪个不是练了三十年以上的字？字一贴出来，常有一些年轻人在冷风里袖手吸溜着鼻涕一家一家朝过看，边看边用脖子比划着写。若说写文章，商州不能写的少，写不好的也少。这不是大话。孩子数学物理化学学不好，大人不太计较，若是文章写不好，大人就要扯着孩子的耳朵，厉声问，你写不好，将来咋出人头地？也写和贾平凹一样的臭文章？那你就把书夹回来，别费钱了。这些骂孩子的大人都是能看文章的，也是能识文章的，平素再忙，拉了书都看，尤其看文学书，最爱看本地作家贾平凹陈彦方英文孙见喜的，能把本地作家的名字说出一溜溜，哪个作家发表了啥，他们都知道，看了都说，也说好也说瞎，计较着辩论。很难想出那些吃了包谷糁稀饭或浆水面且没少吃大蒜的嘴里是如何辩论着关于文学的话题，且肯定还挥臂擼拳。商州的几个县，没有不办文学杂志的，上面领导重视，也写，下面老百姓抽空也写，写了就投，好的就发，发了就说。后来商州地面出了不少文人，更增加了文化气息。出了若干的戏，在全国获奖，被誉为戏剧之乡。至今还被人念叨的《一文钱》、《屠夫状元》、《六斤县长》、《牧童与小姐》等戏剧，莫不声誉远播。在这里发展经济好像是其次的，文化才是排头兵，吃穿得不行不要紧，随处却能见到偶尔来了灵感就日火了去寻笔找纸，趴在浆水瓮盖上或者炕沿边写文章的男女，写好了还要给人念，念完了吸了鼻涕，傻笑得意。记得凤凰卫视采访贾平凹小学同学刘高兴时，刘高兴就说，平凹上学时作文没有我的好，后来是平凹命好，成了大作家，在我们村里比平凹写得好的多了，一拉一火车。我是命不好，就像我和平凹是两块瓷砖，平凹那块贴到客厅了，亮堂在人前，把我贴到厕所了，显不出来。这话多半是实情。
在商州地面真的有一股文化气息，浓厚着，推脱不开。有这股风气在，以后还会出怎样的文化大家就不好说了。(2014年10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