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断言,即便给母亲怀里揣上万元支票,她依旧不敢正眼瞧瞧那些上点档次的服饰,依旧会很小心地问上几样饭的价格而后再决定哪种既经济又实惠。
母亲真的不缺钱花,可给人的感觉总是可怜吧唧没钱的样子。这一切,恐怕源于她那深入骨髓的卑微吧。
和母亲进服装店,她总是先通过简单的判断确定谁是店主,而后冲人家点头哈腰地问候,“你在啊,我想看看你的衣服”,举止小心神情卑微,好像是她不小心冒犯了人家似的。
我总笑母亲多此一举:咱掏钱买衣服,哪有必要看别人的脸色?态度不好立马走人,–送钱还愁没地方?意在提醒她,“顾客就是上帝”,别怯声怯气的,给人感觉像没钱似的底气不足。
“看你这娃,说的啥话?”母亲很不以为然,“人家开的店,你想买人家的东西能不打声招呼?就像谁进了咱屋不搭理咱一样的。人家会笑话的,六月的萝卜–欠‘教(窖)养’。”
瞧瞧,她还通俗易懂地给我打比方讲道理呢。
我说,妈,你一辈子也不容易,嫌戴项链麻烦给你买个金戒指戴戴,咱屋又不缺那点钱。
母亲笑了,说,你忘了,我有戒指,都戴了多少年了。
母亲伸出手来,那枚发亮的顶针顽皮地冲着我挤眉弄眼,似乎在炫耀着它的地位有多么重要。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的确是枚很独特的“戒指”,做工精细别致,其实是顶针,还是我多年前去外地旅游时给母亲买回来的礼物。
唉–,我给母亲买了顶针、围裙做礼物,父亲从外地回来不也是买了个纳鞋底的锥子么?连舅舅也给母亲带了个结实的马头笼说“拾豆子摘棉花干活方便”。我们何曾考虑到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需要而送她东西?我们送给她的,不外乎是将她更牢地塞到农活或家务的忙碌中!
如此说来,母亲之所以卑微到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都是我们推波助澜的结果了。
我越来越怕家里来人了。家里好歹来个人,都会被母亲视为贵客而为之忙碌地准备饭食。而越来越老了的母亲干起活来常常力不从心,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盐就是醋倒多了。
快四十年的记忆里,家里一旦来人,母亲就忙活开了。用母亲的话说,菜最少四样,来到家里都是客,要敬视客人,–我们方言里的“敬视”就是“重视”“金贵”的意思。而每次,她都会大汗淋漓地做搅团让客人吃。“搅团要好,七十二搅”,你肯定能想象出做搅团的麻烦。“慢火焖,顺茬搅,用劲匀称”,母亲常常边做边给我讲要领,–她一直希望女儿也像她一样做起活来样样拿得出手,只不过我常常让她失望罢了。
我觉得贫寒的往昔或富裕的今天,对母亲来说,影响的仅仅是饭菜的简约或丰盛,–对任何人任何时候,母亲待人的热情,向来不打折扣!
我说,不是来人就非得留住吃饭的,非得留下吃饭也不一定得您亲自做,还可以去饭店,您就不要太忙活了。
“到饭店就是不敬视人家,你们嫌麻烦我拾掇。”母亲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在母亲眼里,只要踏进我家门槛,都是客人,都要敬视,不能厚此薄彼的。
–不辨身份对所有人都那么敬视,难道不是深入骨髓的卑微吗?
后来,家里请了个阿姨打点家务顺带帮忙处理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母亲,竟然和阿姨认了个“干姊妹”,不是她捎带帮阿姨干活,而是阿姨给她打下手。她根本就不会做牛皮的等着别人伺候的“东家”!
唉–,真是卑微到了极致吧?
我曾很无奈地告诉母亲,想把你打扮成“洋老太太”,你偏爱土得掉渣。
母亲笑了,披金戴银,到头还不成了土?土就土,好着哩,心里踏实就行了。
昨天,是母亲的“百日”,我回家跪在母亲的坟头烧了自己的牵挂。我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母亲是否卑微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