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011年转身离去的当口,姑姑舍弃了世界输送给她的最后一缕空气。在从医院回到家里20分钟后,她决绝地闭上了眼睛。姑姑的佛友们说,她这是赶着去西方的极乐世界了,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前往西天的路是最顺畅的。
姑姑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要一个佛教的葬礼。这样,姑姑在人世间最后的停顿就被她的佛友们接管了。
不多时,姑姑的佛友们从全城的四面八方涌进了姑姑的家里,他们个个都穿着大红色的衣服,整齐划一,在团长的带领下开始按佛教的礼数为姑姑布置灵堂。从第一个佛友进门的那一刻起, “阿弥陀佛”的吟颂声便回旋起来,这声音低回婉转,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以至于能够穿透重重迷幛,与一个来自遥远秘境的神秘声音相呼应,于是,世间的一切顿时屏气凝神,为此注目。
姑姑的家在一楼,靠着小区的围墙。人们送来的花圈一个一个顺着围墙排开,并一直在不断地延伸着。我站在那里,对每一个前来送花圈的人鞠躬行礼。我童年时远离父母,多亏了姑姑的照料,姑姑是我第二个妈妈。我看着那些花圈,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姑姑离去的事实,身体无法自控地战栗着。
我被表哥拖着到了楼房的拐角处,他说: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的一切仿佛发生了质变。阳光、楼宇、围墙、大地和来来往往的人都渐渐的变得透明起来。我好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封闭着,也与这个世界剥离了关系。我的胸口被一块巨石压得透不过气来。我伸手去扶院墙,但那墙也是透明的,抓了几下都抓不住,最后,有些硬硬的颗粒嵌进了我的指甲里,我只好倚着围墙蹲下。医院里的最后一幕不断在眼前重演着。在那里,姑姑最后一次从病床上探出手来牢牢握住我,大声大声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说:孩儿,你,小时候,姑姑没,照顾好你,姑姑死后,一定会,好好,保佑你的……这情景很清晰,但越来越远,远到我的目力所不能及。我绝望地想,这个让世人恐惧的“2012”刚一探头,就掠走了我的姑姑。这对于我来说,不就是一场天大的灾难吗!
不知过了多久,表哥走过来,说:妹,我带你去看看你姑姑吧,可千万别哭,这是佛教的规矩。我点头答应,跟着他走。
时隔10小时后,我又见到了我的姑姑。姑姑就躺在她平常睡觉的房间里,手握佛珠,穿着薄薄的僧衣,身上什么也没盖。房门洞开着,房间里温度差不多要结冰了,我怕姑姑冷,急忙想找点什么给她盖上,可是被红衣团长给制止了。这位团长50多岁,他里里外外地操持着一切,不言自威,让我对他心生敬畏。此时,姑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俗的世界了,团长一声声地把她叫做“敬贤居士”,这个佛号将姑姑和这个世界相关的丝丝缕缕彻底隔断,我只能绝望地愣在那里,只有绝望。
姑姑面色未改,一如生者,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却微微张开。我知道,姑姑在病床上和肺部的癌症缠斗了3个月,为的就是争夺那一口氧气.,现在,她终于解脱了。我注视着姑姑,双手合十,为她念“阿弥陀佛”。想着这个世界上又一个疼爱我的人离去了,从此,天人两隔,她再也不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我的乳名,怕我冷,怕我饿,怕我被人欺负了。再也听不到她慈眉善目地抱着我说:姑姑的贴身小棉袄啊……我知道眼泪流下来了,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咽得喉咙处打着结,咽得胃狠命地胀痛起来。
那个红衣团长说:来,让你姑姑给你表演一下。说着,他拎起姑姑的手臂做弯曲伸展的动作,并让姑姑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奇怪,姑姑居然可以很自如地做到。接着,他又拎起姑姑的腿,上下挥动着,又做屈膝盘腿的动作,姑姑居然也做到了。接着,见有人进来,他又要重复这些动作,我怕他伤到姑姑,连忙说:不要,不要这样……他不听,又要姑姑表演。姑姑的腿和手臂又被大力地举起弯曲,那手臂和腿上布满了针眼啊!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啊!我再次说,不要!不要!团长还是不理睬。我没有办法,心疼得哭出声来。那团长终于停下来了,对我说:你,出去吧!我怕给姑姑添麻烦,不敢悖逆,只好拖着沉重的罪孽的肉身,不可饶恕地哭泣着出去。
表哥红着眼睛跟着我出来。他再次拖住我,把我带到那个拐角处,他说:妹,咱们不是佛门中人,在这可劲哭吧。说着,他已泪雨滂沱……
姑姑的佛友们分成三组,轮换着唱“阿弥陀佛”,这颂唱声在48小时内没有片刻停歇。一组唱累了再换一组,被换下来的人喝点水,吃着从自家带来的食物充饥,我们为他们准备的饭菜他们一口不动。有位佛友自己带的东西吃完了,吃了一点我们的,竟然要付钱,口口声声说不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坚拒,他便强给,争执半天,最后还是我们妥协了。
这是一群怎样的人呢?他们行走在大千世界里,却能超然物外,这个红尘滚滚的凡间,只不过是他们的临时过度之所,姑姑正在前往的地方才是他们永恒的归宿,离世,对他们来说是“往生”,是一种庄严的喜乐,因而他们能笑看生死。
其实,对于活在世间的每个人来说,活着是暂时的,死去才是永恒的,悠悠岁月中,我们也不过是短暂停留的过客而已。与他们相比,我们应该悲哀的是,他们知道离开这个世界后要去向哪里,一生一世都心有所属,心无旁骛,因而预支了来世的幸福。而我们对自己的身后一片混沌一无所知,却又做不到一无所求。活着时,我们忙于将世界占为己有,忙着忙着就忘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死去。而到了临死前,回首来时路,又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这样一来,我们既找不到来世,又断送了今生,剩下的只能是在悲伤中毁灭——
不由自主的,我很想靠近他们,我申请加入到他们中间,与他们一道为姑姑吟诵“阿弥陀佛”,他们很乐意地接纳了我。一个年轻的女佛友体贴地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我,因为那里暖和一些。她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安慰我,想必她也有白发娘亲,她也食人间烟火,俗人的悲伤她也理解。念着念着,我想起姑姑小时候给我扎小辫的情景,眼泪又出来了,女佛友就用手肘捅捅我,我立刻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赶紧抹掉。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一片鲜红中,显得那么不合适,这让我好生自惭形秽,有些怯于在他们面前走动。
在唱到我的喉咙有些嘶哑的时候,又一个黎明来临了,姑姑的身体被抬出了她生活了20多年的老宅。在团长的引领下,所有为姑姑送行的人手握一朵黄色的菊花,在灵车两边一字排开,唱着“阿弥陀佛”,鞠躬行礼。当姑姑被放进灵车的一刹那,对,就是那一刹那,不远处的天空突然响起一阵脆亮的鞭炮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鞭炮不知道是哪里燃放的,不知道是谁燃放的,不知道是为什么燃放的。而这一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
我身边的一位佛友悄悄对我说:你姑姑大概成佛了,停放了两三天了,刚刚还看见她的手脚仍然那么软活,世间罕见啊。还有这鞭炮声……真的,好神奇!
我抬头望着灵车,车门在缓缓关闭。那里面躺着曾待我如慈母般的姑姑。我曾自认为我知道她的一切。可是,一个常年守着青灯黄卷,焚香问禅的人,一个几十年素食简衣,一心向佛的人,她所封存着的那个深邃清远的世界,怎能是我这样的贪恋红粉,乐享浮华的人所能洞悉的?!
在殡仪馆,鲜鲜亮亮的红色引领着长长的队伍,一路唱着“阿弥陀佛”,一派祥和地送姑姑走向了前往西天的通道。一路上,其它送葬的队伍都向我们行注目礼,有许多人停下脚步,也跟我们和几声“阿弥陀佛”。在庄严肃穆的殡仪厅内,队伍环绕着姑姑唱念三周,停下。团长带领所有人吟诵祝祷词,祝祷姑姑顺利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为姑姑的眷属亲朋消灾解难……
祝祷声中,我又看见我的姑姑坐在那个小小的佛堂中,盘腿打坐,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周身笼罩着一层炫目的金光……姑姑几十年如一日地吃斋念佛,也许等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心念于此,我顿释然。
极乐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应该就是我们常说的天堂吧,姑姑一定能够到达那里。忽而,我想起了一句颇具宗教意味的话:他人即天堂。这句话曾让我玩味良久,今天,终得其解。这些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前来为姑姑送行的人,不就是姑姑的天堂吗?!这许多人为姑姑托起了一个人间的天堂,姑姑在这个世界盘桓了大半个世纪,就是因为这里的血脉亲情,深厚友情,美好爱情,依依乡情是她难以割舍的吧。
在此意义上,姑姑是我的天堂,我亦是姑姑的天堂。我意识到,只要我愿意,我其实也可以生活在人间天堂里。在这里,苦乐相伴,悲喜缠结,冷暖交集,爱恨牵联,荣辱依傍……
感谢上苍,能够让我对这一切做自主的选择。当然,要想把俗世活成天堂,我还需潜心修行。
我突然有很强烈的愿望想去印度,想到佛陀的诞生地去看看,想去探究那片神奇的土地是怎样造就如此神奇的伟力。我又想去峨眉山,姑姑说我的本命佛在那座仙山上。身未动,心已远,就像姑姑说的,我或许也有慧根。
我会深深地怀念姑姑,情到深处,一定会有清泪洒落,但不止于悲伤,但愿佛法能够允许。
姑姑这一路走得真好!
再为她念一声:阿弥陀佛!(来源:世界华文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