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罗斯,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常让我远离独处异乡的孤独,那就是用油墨画、用青铜铸成的普希金。早在我一页一页地摩挲着他的诗行时,他就成了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一次次走进他的故居和文学博物馆,想更深地触摸他的灵魂。及至我一路长途跋涉来到普希金最后长眠的地方——普斯科夫州的普希金山,来到普希金流放时住过的小村米哈依洛夫斯克,我突然感到,这位被全世界的良知怀念着的诗人,嘴角眉梢带着全人类共同的骄傲和哀伤,从死亡中慢慢地回转身来。
普希金山,也有人把它叫做圣山,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山,而是土石相间的一堆。普希金的墓就建在山顶,紧靠着一座白色小教堂。因为这座不是山的山承载了普希金的躯体,它便以无与伦比的高度屹立于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上。普希金的墓由一座石方和立在石方上的尖塔形的拱门组成,直接的印象是无比的坚固,任何力量都不能将其摧毁。普希金的家人也都葬在他的墓旁,分享着人们对他的崇拜。环绕着普希金山和普希金墓地的,是一条光洁平坦的公路和一望无际的绿色丛林。在浩浩汤汤的林海深处,俄国北方的美丽小村米哈依洛夫斯克敞开胸襟,将这段因普希金而落墨浓重的历史展示给那些循迹而至的人们。
米哈依洛夫斯克村是彼得大帝赠送给他的宠臣,一位有着非洲血统的将军汉巴尼的,汉巴尼是普希金的曾祖父,正由于有了这样的祖先,普希金才会有着黑黝黝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难怪埃塞俄比亚的总统在访问俄罗斯时会自豪地说:我们也为世界贡献了一位普希金,我们为此骄傲!
只是,这个骄傲来得太迟了,普希金本人并未及时感受到。因发表歌颂自由,讽刺帝王专制的诗而引起沙皇震怒的普希金随后又与奥德萨总督沃隆佐夫发生纠纷,普希金因此被沙皇流放。1824年8月26日,普希金被押解回米海衣洛夫斯克,从此遭到了软禁。富有戏剧性的是,在普希金被押解回乡的同时,普希金的父亲正紧赶着要到远处的邮局去给普希金寄诗,以抒发对远在南方的普希金的思念。令人费解的是,这次意外重逢并没有带给这位父亲丝毫的惊喜,相反,却是不尽的恼怒,因为这个并不讨他喜欢的儿子,把他用于制造冥想中的亲情的空间秩序给打乱了,更何况,此时的普希金是一个“带罪之身”。普希金的父亲性情乖戾,他一直不喜欢普希金,把普希金送到皇村去读书,也是出于让普希金早一点离开家里,他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这位父亲还是个吝啬鬼,和我同乘一辆汽车去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的一位俄罗斯朋友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一次,普希金的弟弟不小心将一个茶杯打碎了,当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父亲听到声音急忙跑进来,一面将茶杯的碎片往一起对,一面大声斥骂着,心痛得不得了。普希金的弟弟回了一句嘴:不就是20戈比吗,也值得这样?这位父亲大声吼道:什么20戈比!它值21戈比呀……
普希金当时冷冷地望着这一场景,猛地转身,将自己的手杖甩出好远……
可以说,在这个有几幢木屋,掩映于无际林海的小村中,普希金的家人以他们的冷漠“虐待”了我们的诗人,这远比沙皇的流放来得更加残酷。站在普希金的故居前,看着满园的苍翠和繁馥,望着屋后大片原野、山丘、原野中点坠着的小湖,以及诗人诗里写到的牧场和风车时,我不禁在想,诗人身前的萧瑟和身后的繁荣是不是会令这块风景如画的土地,在寻访者们杂沓脚步的碰触下,世世代代都摆脱不了透骨的疼痛?
好在,心境凄凉的普希金渐渐地被乡村美丽的自然风光迷住了,在这里,诗人的灵魂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渐渐地安静下来,他写了一首《乡村》,献给米海衣洛夫斯克。诗中赞美的清澈的小溪,静谧的树林,如镜的平湖,赞美连绵起伏的山丘和阡陌纵横的麦田。诗人对着米海衣洛夫斯克声声呼唤:我爱你,我是你的啊!没想到,一语成谶,仅仅8年后,普希金便静卧故土长眠不起,永远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在米哈依洛夫斯克的故居内,普希金度过了两年寂寥的时光。在这里,缺少书,缺少信息,缺少亲情。在普希金的这段家庭生活里,他的奶妈,一个一字不识的村妇,给了他极大的慰藉。在奶妈的房间里,挂着普希金的手迹,其中有普希金献给她的诗。诗稿中,夹杂着普希金信笔勾勒的人像,栩栩如生。
普希金的房间是模仿英国诗人拜伦的房间布置的,普希金十分崇拜拜伦,他的壁柜上摆放着拜伦的小小铜像。房间内,一桌,一椅,一台灯,一立橱,一沙发,不奢华也不寒酸。在这里,诗人写下了大量举世闻名的诗作及长篇巨著《叶甫根尼·奥涅金》的前两章。普希金称圣彼得堡是他的“客厅”,莫斯科是他的“欢场”,而米海衣洛夫斯克是他的“书房”。在这个“书房”里,并没见到几本书,房间内的摆设均为复制品,只有一根手杖和一只矮凳是原件。讲解员介绍说,那只矮凳安娜·沃尔夫曾经坐过.。
安娜-沃尔夫就住在米哈依洛夫斯克村对面的三山村,那是一个贵族女人的世界。那幢阔大气派的房子里,住着5个女人。已经二次守寡的奥西波娃以及她的女儿安娜·沃尔夫、叶甫普拉克西亚·沃尔夫、亚力山德拉·奥西波娃。偶尔,还会有来探亲的侄女安娜·凯西。普希金经常行走三俄里的路来此造访。在此,普希金受到了最高的礼遇。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极力地讨他的喜欢。最早的普希金传记的作者安年科夫这样描写诗人在三山村的情景:每当看到普希金出现在通往三山村的小路上时,奥西波娃一家人便兴奋得如同过节一样,每个人都跑回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地梳妆打扮起来……
情欲如诗情一样旺盛的普希金与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感情上的纠葛。正是这群可爱的女人激发了普希金的创作灵感:《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塔吉亚娜与奥尔加的原型即安娜-沃尔夫和叶甫普拉克西亚-沃尔夫两姐妹。普希金的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都是献给她们的:《草原上的最后几朵小花》是献给奥西波娃的;诗人对她的感觉是:“离别的时刻比重逢更甜蜜”。《我见过你那金色的春天》是献给安娜-沃尔夫的,诗人嘲讽她的单恋,占有她的肉体,但并不给她爱情;《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献给叶甫普拉克西亚-沃尔夫的,诗人深爱着这位细腰、金发、轻如云雾的美少女,也只有她进入了普希金的“唐璜名单”–由普希金亲手写下的和他有过情事的100多位女人的名单;《我爱你,虽然我生自己的气》是献给亚力山德拉-奥西波娃的,这是一段令诗人失望的爱情,诗中讴歌的女主人公因这首诗而名扬天下,而诗人却与他渴望的爱情无缘;《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是献给安娜-凯西的,这位令普希金心醉神迷的少女与普希金散步的那条林荫小径至今仍保留在米哈依洛夫斯克的花园里供游人观赏、瞩望,为人们完成往昔与现实的对接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证明。
可以说,三山村的几个女人在普希金的短暂生命中是值得写上一笔的。1837年1月29日,普希金死于丹特士的枪口下。噩耗传出,全国一片悲恸之声。我去过普希金在彼得堡的家,看见过普希金弥留之际躺过的沙发,用脚步抚摸过普希金去决斗时跨过的石阶,走过的小路。至今仍然能够感觉到诗人之死给那个时代带来的切肤之痛。当局害怕普希金的死会导致群众大规模的游行,命普希金的好友屠尔盖涅夫和一名士兵连夜将普希金的遗体运回普斯克夫州。当时,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行走,屠尔盖涅夫一行到达了三山村。由于不熟悉路,天又太冷,屠尔盖涅夫和仆人先来到奥西波娃的庄园。庄园里的女人们闻讯悲痛欲绝。第二天,奥西波娃一家人陪着屠尔盖涅夫上了普希金山。当时,地冻透了,无法挖墓穴,他们就刨一个冰坑,将诗人暂且埋葬。到了春天冰雪融化后,才为普希金修了墓,正式将其安葬。可叹我们这位伟大的诗人下葬的时候 ,除了神甫和掘墓人之外,没有官方人士,没有亲人,只有三山村的几位好友在场。
到如今,170年过去了,当年普希金频频造访的三山村的故居博物馆里依然洋溢着浓重的生活的气息,一个个房间环环相扣,实木架构的房屋里,钢琴、绣架、书柜、雕塑一应俱全,可以想象出当年生活的舒适愉快。这是夕阳即将照临的下午,一群游客围着讲解员,倾听着当年那群年轻人的罗曼史,仿佛这群年轻人刚刚离开,去林边的那张“奥涅金”长椅上谈情说爱去了。
上午到达普希金山,中午停留在三山村,黄昏时离开米海衣洛夫斯克,一天的时光在我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时就匆匆流逝了。离开米海衣洛夫斯克时,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只从巢中跌落的、嘴角的鹅黄还未褪尽的小鸟,伸长了脖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我守着她,看着一点一点坠下的落日,最后不得不揪着心匆匆离去。这时,立在通往普希金墓的石径前的那块石碑赫然呈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块石碑上刻着普希金的一首诗:在我的尸体前,流淌着激情澎湃的生活······因为有普希金的存在,生活才有了激情澎湃的可能。我相信,到过这里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找到纯美生命的精神源头,无数心灵由此而认定归宿,找到起点。对于我来说,除此之外,久久不能释怀的还有那只小鸟绝望的鸣叫,一声一声地敲击着我的灵魂。(原载于世界华文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