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记忆不应成为当代政治的工具

不管怎样,
先辈的形象会在我们的记忆中出现,
在我们被提到过去的时代和社会时。
–莫里斯•哈布瓦赫《历史记忆和集体记忆》(1950年)

2015年5月9日,俄罗斯将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战胜利日70周年。现仍健在的二战老兵最年轻的也差不多90岁了。我们曾乐观地期待时代的变更能抚平战争给先辈们带来的伤痛,新一代人将更加珍惜和维护和平。但乌克兰危机和多国领导人拒绝参加莫斯科红场阅兵,却使胜利日庆祝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争议。

二战老兵仍健在,胜利日就属于这个时代,为他们的胜利而庆祝,为他们的荣耀而庆祝。但二战的记忆已逐渐远去,对于未参加过二战的新一代人来说,我们是该思考自己为何庆祝胜利日。当我们说“我们”赢得了战争,“我们”已经不一样了:事实上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先辈赢得了战争。我们只是从先辈的奋战和牺牲中继承了和平。因此,守护和平——这一宝贵的遗产才是新一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苏俄的战后创伤是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战争给俄罗斯人集体心理中带来了巨大伤痛。二战中,苏联人民的伤亡是极为惨重的。根据官方保守估计,1941年-1945年,苏联军民的死亡人数为2,660万。至少占总人口14%(1941年苏联人口为1.92亿)。换句话说,大约七分之一的苏联人在战争中丧生。这意味着在苏联每个家族都有人参加战争,每个家族都有人在战争中丧生,且牺牲的通常不止一个家庭成员。

除了直接在战场上牺牲的人,还有为战争做出各种贡献的幸存者。以自己的家族为例,我亲戚中有人在战斗中牺牲、有人被关进德国集中营、有人在列宁格勒围困中丧生、有人在敌占区恶劣的卫生条件下染病亡故。我还知道有人参加攻占柏林的战斗并幸存下来。同时也有人在医疗队救治伤员,捐献她自己的血液挽救了伤员的生命……这样的家族在俄罗斯非常普遍。于是,无数个类似遭遇的家庭构成了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无论生存,还是死亡,对于二战老兵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命运都是残酷的。在战争中牺牲意味着丧失亲人的悲痛和破碎家庭中成长的小孩;在战争中幸存往往也意味着他们的健全人生被彻底毁坏了。比如,在80年代俄语中“残疾人”经常被用来泛指日常随处可见的,在战争中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幸存者。

我们的先辈,也就是二战老兵这一代人,在风雨飘摇的十月革命时期出生,在集体农场和工业化的激进时代成长,年轻时参加卫国战争,青年时致力于战后重建。而当这些前苏联地区的战争幸存者历经大风大浪已经逐渐老去,到了退休的时候,却又遭遇了90年代的社会经济动荡和生活水平的大幅度下降。他们是英雄的一代,也是悲怆的一代。

纪念战争的意义在于维护和平
随着岁月流逝,幸存者已经越来越少。人们常后悔没能在他们在世时多问问其亲身经历,以便于对战争加深了解。但事实上,和其他很多在生活中屡经苦难的人们一样,二战老兵们对于自己的经历总是以沉默者居多。是不愿回首伤痛的记忆?还是难以和我们分享他们的情感?或者我们不能理解他们的沉默?

现在,我们一谈起战争的话题,就不可避免充满着国家之间的分歧和矛盾,二战中最明显的矛盾就是轴心国和同盟国。一方面是强调国际主义、人民自由和无国籍歧视,另一方面是强调一些民族凌驾于其他民族的法西斯主义。当然,胜利的同盟国之间也存在着分歧,但当时的同盟国之间保持了对分歧的默契。今天,强调俄罗斯与西方国家存在巨大分歧的人们可以回顾一下当年的同盟国,也就是斯大林的苏联和罗斯福、丘吉尔的西方盟国之间的关系,当时还存在着意识形态间的根本矛盾,这些矛盾恐怕远比现在分裂俄罗斯和西方国家的乌克兰问题大得多。

而战争的一代人选择了越过分歧,尊重盟友对胜利做出的贡献,这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战后的和平。1945年5月8日,温斯顿-丘吉尔在欧洲停战演讲中对盟友的贡献予以高度评价:“……从(大不列颠)岛到我们整个大英帝国,我们坚持独立奋战了整整一年直到苏联军事力量的加入,随后是美国压倒性的力量和资源……今天和明天作为欧洲胜利日庆祝。今天,或许,我们主要是自己。明天,我们应该特别向苏联同志们致敬,他们在战场上用自己的力量对整个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

现在,俄罗斯人和德国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仇恨,俄罗斯和德国保持着良好的政治和经济关系。但很少有人记得,事实上正是常被视为恶魔的约瑟夫-斯大林在苏联开始要求停止反德宣传,早在1942年他就写道:“解放苏联土地的战争很有可能将导致希特勒集团被驱逐或毁灭。我们迎接这样的结果。但将希特勒集团与德国人民、德国政府混为一谈是荒谬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希特勒们只是昙花一现,而德国人民和德意志国家将始终存在。”

战争的一代人对其中的分歧和矛盾的理解比新一代人认知的要清楚得多,但他们明白什么将导致分裂和战争,从而故意选择对盟友保持尊敬,以维护长远的和平——正是他们通过残酷的战争取得的和平。战争的一代人取得了显而易见的伟大成就:他们在极其紧张的国际政治形势下,已经成功避免了爆发另一次世界大战超过七十年。

营造战争的历史幻象是危险的
战争的记忆在维护当代和平时是非常重要的,但利用战争的回忆来扩大历史分歧,创造历史幻象来渗透现代政治则是危险的。

首先的一个幻象就是“代际幻象”。很多时候,我们将先辈们做的事情当做我们自己的经历,将自己代入历史。我们开始倾向于认为,是我们这一代人赢得了战争。而事实上不管我们是来自哪里,是战胜国还是战败国,我们新一代人都并未参加战争,战争时我们甚至还没有出生。是我们的前辈赢得了战争。我们只是从先辈的奋战和牺牲中继承了和平,而我们的责任是应该守护和平。当我们继续庆祝胜利日是为了反思战争和追求和平。在现代政治中,滥用年代幻象或者利用战争形象隐喻作为打击现在政治对手的手段,正是对先辈们的极不尊重。

同时,残酷的战争场景渐渐幻化成英雄史诗。这也是人类潜在的好战心理和战争相关的流行文化的不幸结果。我们倾向于相信,如果我们的先辈们是英雄,我们自己也成为了英雄。我们越来越多地接触关于战争的动作电影、虚拟游戏,越来越远离真正参与过战争的二战老兵和见证者。我们开始越来越容易地忘记战争带来的伤痛,陷入浪漫的幻想中。大家都想成为英雄,如果通过战争就能成就一番伟业,为何不放手一搏?一旦迷恋于英雄神话,我们就可能轻率地扩大现实的分歧而不是谨慎地谋求未来的和平。

然而,历史不是游戏。无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们无法用现在的意图来重演历史。不能改变的是苏联参加了二战,而不是现在的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对二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并最终获得胜利的是当时不可分割的苏联人民。也无法推测,哪些国家不需要其他盟友的支持也能取得胜利。因此,我们应该尊重当时的历史选择,并记住二战结束是同盟国里所有国家和人民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过贡献的伟大胜利。

2003年5月,莫斯科正值北国的春天,只有在这段很短的时间,日落迟,白天长,充满温暖的阳光。莫斯科开始庆祝欧战胜利日58周年的纪念活动。红场阅兵前几天,红场和克里姆林宫重建了一些战时的军营和医疗营地,八十多岁的二战老兵们男男女女齐聚在这里,伴随着音乐跳起了圆舞曲,他们看上去很健康,很享受着欢乐的氛围。

那一年,争论很少,尊重很多。一般认为,弗拉基米尔-普京给二战老兵带回了90年代后已被忽视的尊严。从全国各地挑选的二战老兵应邀到莫斯科参加了在大克里姆林宫的音乐会。从亚历山德罗夫红旗歌舞团雄壮的歌声响起,普京在第一排静静地坐着,没有喋喋不休的套话,只让国防部长对二战老兵发表了简短的致辞。当时,我在现场环顾四周,发现二战老兵已经不到全场的一半–再过几年,他们将越来越少。想到此,我感到一阵悲伤。

2005年,欧战胜利日60周年,很多国家领导人应邀参加了莫斯科红场阅兵等盛大纪念活动,包括当时的美国总统乔治-布什、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德国总理格哈德-施罗德、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等。纪念战争的传统是默哀一分钟。将保持沉默作为纪念的方式或许是有道理的。(来源:FT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