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聚会,最有趣的是回忆各自得意的经历。
S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谈锋极健,率先讲述了他一家在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与棕熊的密切接触。那天,他们开车进入棕熊出没的地带。按规定是不准停车的,必须边行使,边观看才安全。但他一见到棕熊就忘了规定,停下来观望那缓缓移动的小山丘,生怕开过去就看不见了。熊的棕毛虽然粗砺,但在阳光下,它慢慢走动时,肌肉在厚厚的皮下游动,让毛皮滚出波浪,一明一暗,反射着阳光,刚劲中展现出一种柔美。
S君看呆了,好一阵,才想起照相。正拿相机呢,没料到另一头熊已经从后面过来了。不愧是猎手,那么大个家伙,爬过来竟然毫无声息。S君只觉得左边突然暗了,紧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只见这头熊立着,一巴掌就把车窗击了个粉碎。大脑袋随后也进来了。S君吓坏了,但头脑还清醒。他屏住呼吸,一心希望传说的熊不吃死人是真的。车里其他三人也吓傻了,大家都一动不动。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那是一生中最长久的等待……与此同时,园林警察从后面赶来,手持长杆电棒驱赶那头熊。显然,熊还是怕林警的,没等他动用武器,就匆匆逃窜了。
“熊身上什么味儿?”我问S君。“不知道,我当时不敢喘气,也不敢吸气。”熊走了,我也很快开走了。吓得我们,什么都忘了。但事后想起来,还挺得意的。有谁跟熊有如此密切的接触,还能活着回来讲故事?"
W女士上大学时曾有一年多是我同桌,后来她成长为保险业的强人,行业内没有不知道她的。有一次回国我跟她开玩笑,打电话时称她W总,她也习以为常地应答,直到听出我是谁,立刻破严肃为惊喜。我真想去她们公司看看,当年那个温婉腼腆的姑娘如今是怎么发号施令的。可是很多人不知道,远在她成为W总之前,86年在英国受训之时,就作为业内的杰出代表受到了女王的接见。那年头,她也没什么好衣服。得知要觐见英国女王,也不能给中国丢份不是?她跟左邻的老太太借了件旗袍,跟右舍的小妹妹借了串项链–接受莫泊桑笔下玛梯尔妲的教训,从一开始就弄清楚了那项链是假的,塑料做的,万一丢了也赔得起。练了练如何行屈膝礼,就上阵了。临行前,突然得到领导的通知:不许行屈膝礼。咱们又不是英国的臣民,给她行什么礼?握手!
我看了她那录像,人家都屈膝矮下去,只有W女士,略微点头,还是比女王高点儿,握了握手,寒暄两句。我问她说了什么,她说无非就是几句客套话和鼓励而已。这也不简单呢,我们那三个班五十多个英语专业的同学,还有谁跟英国女王搭过讪啊?她记得女王带的钻石项链也是绕脖子仨圈,跟她的塑料珠子一样。不一样的是,女王那串链子晶莹剔透,在灯光下耀人眼目。我说:“没关系,没人会注意你那串假珠子。再说了,就算你戴了串真的,那三大圈,人家也会认为是假的。女王即使戴了串假的,大家也一定认为是真的。”W女士跟我击掌道:“可不是嘛!我还听说了,女王有替身,代她老人家接见我们这类小人物。我见的那位,没准就是假的。”她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一点W总的气势。
H女士在北大当教授,但绝非两耳不闻天下事的书呆子。她一身正气,嗓门洪亮,特爱维权。我在海外年月呆久了,听了一阵才明白,在大陆说“维权”,通常的意思是眼里不揉沙子,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或低质量的服务,敢于投诉,而且她还敢为旁人伸张正义。一次,她去深圳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在飞机上同一排隔着过道坐着一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子。六十来岁了,梳着溜光的大背头,戴一副金丝眼镜,半像领导,半像学者。空中小姐来送饭时,他想要两份。小姐告诉他,飞机上的份饭比座位略多,但多得有限。小姐请他先吃着,等她们送完了份饭,如果有多,就给他送来。他默默地吃着,没说什么。小姐们继续送饭。大约两分钟后,他突然大骂:“你混蛋!”声若洪钟,机舱里的人都听见了,诧异地望着他。只见他双眼冒火,怒不可扼,用更大的嗓门追骂了一句:“你混蛋!”那小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泪水在明亮的大眼睛里转了两圈,夺眶而出。H女士看不下去了,严肃地大声责问:“你怎么张口骂人呢?有话好好说!”她的音量虽然没有那么大,但气势威严,一下就压倒了对方。全机舱的乘客都看着他们,鸦雀无声。
乘务长来了,那男乘客说他块儿大,需要两份饭,但小姐不给,却给了另一个身材比他矮小的乘客两份。乘务长调查后告诉他,那位乘客是自己拿的额外一份,不是小姐给的。飞机上有规定,只有在所有乘客都得到份饭后才可以给乘客加餐,希望他理解。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小姐给他送来额外一份。“下飞机时,”H女士说:“空中小姐们格外热情地跟我告别,感谢我仗义执言。我心里暖洋洋的。”没想到的是,那男乘客竟然也去参加同一个学术研讨会。他是某师大经济管理学院的党委书记兼副院长,还要作主题发言。“瞧他那副伪善的面孔,”H女士愤愤说道:“我当即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出了会场。”
C女士中学毕业,刚分配到一家工厂后不久,就让领导选中受训当护士。那年头,中国缺医少药,护士在很多地方就是半个医生,当时的称号叫赤脚医生。不过,她是在北京工作,无须赤脚下田。穿着白大褂,在医务室里给人们打针、发药,令那些干体力活儿的新工人颇为羡慕。一天,一位中年工人捏着血呼呼的左手就来了。他疼得龇牙咧嘴,满脑门直冒冷汗。敢情他不小心,让剪板机把大拇指齐展展剪下去一截。好在他还挺清醒,把剪下去那一截找到了,攥在手心里带到了医务室。医务室里就俩护士,另一位岁数大些,但胆儿小,检查清洗伤口时就直哆嗦。她们虽然不是医生,但一看那伤势,没伤到骨头,知道越早缝上,拇指越有成活的希望。要是花两小时送他上医院,可能就晚了。年长点那位护士问C女士:“你敢缝吗?”C女士说:“我那时候还不到16岁,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斩钉截铁地回答‘敢’。”她们把月牙针消了毒,纫上线,C女士一针一针地缝,越缝越利索,越缝越匀称。另一位捏住对齐的两截拇指,看着血往外冒,越捏越哆嗦……
C女士讲得生动,把我们带到那严峻的情势中。“你们看清楚了没有?”我插了句嘴:“别让人家指甲盖朝下啊。”大家笑了,气氛稍微轻松了点。C女士接着讲,“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缝完了。血也不流,不渗了。大拇指整整齐齐的,要不是那些线,看不出来是缝上的。但指尖那一截颜色黑紫,是否能够成活,她们没有把握。”之后,每天都要给他检查,用酒精消毒。一周后,一个小红点出现在那黑紫的指尖上。渐渐地,那红点扩大了,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红点。几周后两个红点连成了一小片,而且又多了几个红点。两个多月后,指尖完全恢复为肉红色,成活了。看着C女士温文尔雅的样子,我简直难以相信她曾经那么生猛。
L女士的变化更惊人!她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商场当售货员,卖副食。我们都是在机关大院长大的,从未见过社会上“没毛大虫牛二”那类泼皮。她更是个文静的小姑娘,连那句国骂都很少听到。那时候物资匮乏,街道上的大婶大妈能为半两芝麻酱把你祖宗三代都骂遍了。打酱油能在瓶子上画个道,差一毫米就敢跟你玩命。好几次,他们不堪入耳的叫骂和雷声大,雨点小的撕打吓得她藏到柜台底下。文革后,她考上商学院。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经理。他们越做越大,收购了一家年年亏损的著名工艺品公司。“著名的工艺品公司还亏损?”我好奇地发问。“再著名也架不住贪呢!”她回答:“先前那个总经理,今儿给这个一件玛瑙,明儿送那个一件翠玉,好处都让他捞走了。下面的经理也没完没了地小打小闹着,多大的家当也禁不住那么折腾啊。能不亏损嘛?”
先前那个总经理特别横,公司都被收购了,还不肯搬出他那间办公室。他加了把锁,还放了话:“谁要敢撬门,动我东西,就叫谁好看!红道上打官司,黑道上打冤家。老子官场上,江湖上都有人。”董事会没有人敢得罪他,任命L女士当了这家工艺品公司的总经理,让她自己对付那泼皮。交接大会那天,她做就职演说,没拿稿子,也没有套话,说的全是老百姓的通俗语言:
“今天,咱们这公司换主儿了。股东们怎么谈的,跟咱们没关系,反正他们达成了协议,把这公司卖了。卖了多少钱跟我没一毛钱关系,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谁要是不满意,也晚了。所有权已经转手了,新的董事会委任我来当总经理。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的。不一样的是,我是临危受任,当你们的头。你们也知道,咱们这公司这些年年年亏损,发工资都困难,更别提拿奖金了。我以前领导的部门没有一个亏损的。我打算一年之内改变现状,让你们拿到奖金。”霍!大伙儿这通鼓掌,我讲了几条大的措施,又接着说:
“我自己也打算拿到董事会设立的转亏为赢的奖金。谁不喜欢钱呢?我跟钱也没仇,可是咱们当头儿的,不能发歪财。谁要是搞歪门邪道,打我这儿就过不去,我自己呢,大家监督。要是贪污一块钱,你们就把我废了;我要是发现有谁贪污,也绝不留情。大伙跟着我好好干,咱们一块发财。可谁要是跟我犯幺蛾子,让公司受到影响(她一拍桌子),我就把谁给开了。我可是售货员出身,什么没见过?我怕什么?前总经理不是悄悄地放话了吗?不准动他东西,要不就什么红道黑道的。我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把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转告他,三天之内把东西搬出去。要是不搬,我就让人撬锁,把他东西扔垃圾桶里。打官司?我怕他,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他早该腾空了。打架,来吧。谁敢打我一下,我这辈子就吃上他了。散会!”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前总经理服软了,公司盈利了,而且创立了名牌。希拉里-克林顿访华时,L女士带着面人和剪纸大师去钓鱼台宾馆做技艺表演,她们还合了影。
我没有讲自己最得意的经历,在此补上吧!我曾在一家电话翻译公司工作过。我们的原则是当传声筒,一种语言进耳朵,另一种语言出嘴巴,忠实地传递信息,不得有任何增减。即便客户有不懂之处,也要等他们自己问,不得自行解释。一次,旧金山一家医院打来电话,说有位中国海员与他们交流有困难,需要我来翻译。那海员一上来就说,他那点小病,没什么了不起,医院给他开了药,他一定按时吃。但他必须出院,去向船长报到。医生说他得的是疟疾(Malaria),问他去过什么国家。他把一路经过的国家捋了一遍,其中有个非洲国家。这就对了,大夫说,他的病一定是在那里感染上的,疟疾在其它地方都绝迹了嘛。“哎呀,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大声抗议:“我按时吃药就是了,你就让我出院吧,我今天必须向船长报到!"
显然,他根本不知道疟疾是什么,还要去船长那儿报到,不好好治疗,就可能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可医生跟他怎么也说不通,一个劲地给他讲治疗方法和过程。他觉得完全是多此一举,根本没必要。我明白,医生以为他知道疟疾是什么病,他以为医生在吓唬他,想多收点住院费。虽然我们有工作原则,但此刻我认为人命关天,不能再死守规矩了。我对医生说,他不懂疟疾是什么,我是否可以向他解释一下?大夫同意了。我给他讲了疟疾的厉害,他这才明白,开始害怕了,又反复问医生他能否治好,会不会死。大夫安慰,鼓励了他一番,但始终没有许诺他什么。不知是真没把握,还是怕他又吵着要出院。最后,医生感谢我,还告诉我先前有人给他翻译过,但这病人就是不明白。我心说了,没准那翻译也不知道疟疾是什么病。有过先例呀,以前有位仁兄曾把脑膜炎翻译成感冒,症状都差不多嘛。幸亏有监听的质量检查员,知道Meningitis是脑膜炎,才没耽误事。还有一捷克语翻译,把贫血Anemia翻译成了白血病Leukemia,把病人吓得半死。我无论是当教师还是作翻译,从来都见不着自己工作的直接效果。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人,感到很自豪。我也体验了一句老话:你必须守规矩才能做好工作,但必须打破常规才能干得漂亮。(作者:廖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