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从推广节育到催生180度大转变

2025年,中国进入实施全面二孩政策后的第十年。但在之前长达近40年的计划生育国策的阴影下,中国人口进入了持续负增长的时代,縂人口数在2022-2024三年持续减少。背后是持续低迷的出生人数——2016年出生了1883万人,2023年仅902万。

这一尴尬的现状首先源自中国备受争议的计划生育国策。贾女士去年末带时年65岁的母亲前往医院摘取了节育环。这个白色塑料的T字环两头尖锐,插进她母亲的子宫,和人体器官悄无声息共存32年,终因并发症被家人发现,最终通过手术取出。“我以前从不知道她有环,直到去年上半年她说自己每天需要换好几张护垫,颜色不正常,这时我才知道异常。但当时的体检医生觉得我妈妈快70岁了,说这个环没必要取。”贾女士说。

“我自己网络检索了,后面又去了专科医院咨询。主任医师觉得必须取出来,同时跟我们讲了有80岁还取环的案例,这更坚定了我想带她取环的信心。但是之后,说服她去取环花了差不多两三个月的时间。”

节育环在中国有非常独特的含义,这种由塑料、铜丝等材质做成的廉价高效避孕工具是计划生育时代的特殊产物。为了更高效贯彻落实一胎政策,中国批量采用的节育环往往是特别改制过、需要手术才能取出的。专业医生一般不建议女性配戴节育环12年以上,超过这个期限的节育环会被称为“超期服役”。但中国在计划生育时代往往只强调上环而并不介绍摘取方法。和贾女士的妈妈一样,很多被强制上环节育的女性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摘取,甚至对此毫无概念。

最近十年,在人口老龄化的压力下,中国政府已彻底抛弃一胎化政策,转为采取各种措施鼓励民众生育。在政策180度的转变下,中国社交媒体兴起对计划生育的时代阵痛和生育过程的严肃反思,将中国官方对生育的简单扁平的鼓励视为“催生”,诚实纪录生育过程、迫使民众直视生育困难的性教育影片开始大量制作流传,对节育环的关注也成了对强制生育控制政策的一种反思和控诉。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1月17日公布的最新数据,2024年,中国人口出生率仅为6.77‰,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99‰,已连续3年负增长。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高级研究员易富贤对BBC指出,长期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重塑了几代中国人的生育、婚姻观念,民众已经习惯谨慎结婚、晚婚晚育。而关于直接展示和反思独生子女政策时期对母体的伤害的节育环是其中小而新的一部分。

“这些变形的节育环给我很强的视觉冲击,我很难不去想像一直把这样的生育苦难正常化、还要融入日常生活的老一辈女人都要经历什么,”正在西安念研究生的宋昱这样说。“在节育环上你能很明显看到人作为数据和工具生活在这个国家,我们不是个体也不是生命。我现在27岁,对这个国家来说是适婚年龄妇女,但在这个词之外,我还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非生不可。”

中国1982年将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逐渐提倡晚婚晚育、优生优育,鼓励延迟结婚年龄。1979年下半年,计划生育已成为全国性措施,除了极少数农村地区、部分少数民族人口可以破例外,各地对超生孕妇进行强制流产堕胎、强制上环和绝育等人工生育干预措施。根据中国卫生年鉴公开数据,在全国普遍推行计划生育之前的1971年,人口流产比只有15.23%,1983年时已经爬升到69.83%。

进入1990年代,限制生育政策进一步强化。1970年还在5.81高位的人口总和生育率逐渐降低到1990年的2.31,在2000年时则已经降低到1.22。国际上通常把2.1作为人口世代更替水平的基准线,保证地区代际之间人口平衡。跌破1.5将被称为“很低生育率”。在小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国的中小学教科书上大部分和生育相关议题都会强调“优生优育”,晚婚晚育和只生一个的思想贯彻进考试纲要,成为拿分的要点,灌输给下一代。

根据《2020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像贾女士母亲这样在计划生育时期主动或被迫戴上节育环的妇女,在1975年到2015年之间共有3.5亿。近年来,随着“上环”的女性老去,长期配戴在他们体内的节育环有极大概率因为扭转变形穿透子宫肌层,导致子宫穿孔、肠管、输尿管、膀胱、职场损伤等,造成肠梗阻等器官功能障碍,中国多地服务妇女儿童的保健医院常进行社区科普,呼吁上环妇女取下超期服役的节育环。

从2014年起,中国艺术家周雯静开始用节育环为主题进行创作展览,近年来效仿者众,在成都、上海等地均有不同规模的节育环主题展览,并常引起讨论热潮。生活分享平台小红书上,节育环相关话题有逾四千万閱览量,9万余条贴文里,大部分聚焦如何劝慰老年女性去医院摘环、以及对盘虬变形的节育环的控诉和反思。

贾女士还提到自己有一位邻居,年龄比母亲稍长,闲聊得知对方被强制上环后一直没有通过手术取出,如今妇科病发展到较为严重,走路亦需要自家轮椅车出行。她丈夫去世多年,儿子常年不在身边,自己也拒绝去医院,靠忍度过一生。贾女士本人也表示之前自己不仅不知道母亲有长期配戴节育环,还以为这个节育环“会自己消融或月经结束后就取掉”。“她一直说不痛,没感觉。直到前年年底,她内裤开始不干净了,我们估计那个时候(节育环)就已经扎进肉里面了。她也不说,就是忍,”贾女士说,“她们这一代人真的很能忍,毫无必要地在忍。”对于宋昱来说,贾女士母亲这样的例子让她多次反思生育给女性带来了什么。“最近很多网站会发布女性生育全过程的身体变化,我清晰看到小孩在母体内逐渐长大压迫器官,生产结束后身体有很多不可修复的症状。”

政府鼓励生育有效果吗2015年10月,中国宣布允许全面生育二胎,独生子女政策正式成为历史。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三孩政策出臺,对鼓励生育配套措施的讨论此起彼伏。“催生”取代强制上环。陪伴几代人的“晚婚晚育好”的课本内容,逐渐被强调传统家庭、鼓励女性回归家庭、离开职场等新指令取代。

在刚刚过去的蛇年春节期间,中国网信办更是直接提出展开为期1个月的清朗网络整治行动。其中,“刻意渲染鼓吹不婚不育、反婚反育等话题,宣扬极端女权”名列其中,和禁止炫富、编造不实内容等行为并列。作为一个仅承认婚育生子的国家,中国的结婚率和生育率紧密结合。中国民政部在2月初公布2024年全国婚姻登记数,相比2023年下降约20.5%。小红书上,近两年不断有网友称自己接到街道办的电话,询问自己是否月经正常,是否有恋爱对象,是否有婚育打算。

BBC尝试向多位发帖人发出采访请求,截止发稿并未收到有效回覆,因此不能独立确认此潮流真实性。但相关贴文的走红反映了“适龄”女性的犹豫以及对鼓励生育政策的不屑。大部分类似贴文下,高赞回覆都是“我们都不要生”。宋昱告诉BBC,她的嫂子今年已经32岁,在春节团聚期间告诉家人自己怀孕的消息,桌上年轻人脸色各异。“她没有收到多少祝福,大家只是很担忧她的工作要怎么办,然后问她为什么这么傻,要生孩子,”来自山东的宋昱这样说。在过去几年的人口数据中,山东常位居出生人口数全国前列省份。

为了鼓励生育,中国近年来多次出台规章制度耳提面命禁止职场歧视孕妇、维护妇女工作权益。此外,和白领女性生活需求配套的育幼服务体系、托管体系等都在紧锣密鼓筹备中,但收效尚待观察。“就算已经结婚了,我敢生孩子吗?”北京一所高校的青年教师于女士告诉BBC。她和同为高校教师的丈夫相恋7年,去年修成正果,走入婚姻。但迫于中国高校“非升即走”的压力,即在指定期间内如果未发表论文、没有评上一定职称,就得被迫请辞,她和丈夫由此认为生活头顶上悬着一把剑,迟迟不敢生子。“我今年已经31岁,明年之前要出两个论文。在最好的情况下,如果我们发完论文就备孕,那也是33岁才能考虑的事情了,我到时候就是高龄产妇。”于女士这样说。“现在不比老一代,生了孩子就是完成任务。生完不养,实在是没必要生。”

在与中国媒体的对话中,长期关注中国人口议题的携程创始人梁建章公开表示,作为生育主力的年轻人如今实在“缺钱、缺时间……没办法生孩子,谈观念是没用的……生育,尤其对女性来说,又只有那一段窗口期,所以是冲突的。”他提出社会应该通过财政政策、或者政府资源的倾斜去解决年轻人需要花大量时间去处理的问题,给他们更多假期、时间、产假、或者直接给钱。

易富贤对BBC表示,他认为中国的生育政策还不够放开。他认为中国的法定结婚年龄还可以继续下调,当前计划生育遗风尚存。“其实中国很多社会福利方面都没有大的改变,虽然说政府希望效仿日本、韩国、新加坡,但目前只是口头倡议,还没有落到实处。”他指出,30余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从牺牲女性的身体健康开始,逐渐改变和重塑了中国的经济习惯,这导致现在的人口问题是计划生育时期留下的结构性问题,而不是单独“大家不想生”的问题。

近年来,非婚生子、单身女性生子等问题在中国引发激烈社会辩论,声浪很高的讨论在于“为什么不允许希望生孩子的人去生孩子”。2024年,中国单身女性冻卵第一案被驳回。冻卵作为辅助生殖技术的一个重要手段,常用于阻止卵子随着人体衰老而质量降低、等到女性希望生育的时候再将卵子取出使用。北京某三甲医院生殖科医生对中国媒体表示,以他所在科室为例,每天都能收到大量咨询冻卵相关的电话请求,大部分都是35岁左右的单身女性。

尽管一些中国媒体曾提出,在包括吉林省在内的部分地区可以提供这个技术,在政策上开一道口,但中国单身女性冻卵第一案案主徐枣枣表示“打过电话,认真查询过,我发现没有可参考的实际案例”。易富贤对此单独评论称,单身生育对于中国来说并不可取。他觉得从欧美经验来看,单身女性生子只是让女性的社会工作压力更大了。

“妇女是老化的最大受害者,因为预期寿命比男人长6-7岁,且比配偶年轻几岁。老年妇女不得不工作,例如芬兰、日本、德国的60-64岁妇女的就业率从1995年的16%、39%、10%提升到2019年的64%、64%、62%。有些妇女在年轻时就很少上班,但是到了老年却得工作。也就是说,男人(尤其是男青年)越来越轻松,女人越来越辛苦,还将老无所养。”宋昱多次强调自己并不希望要小孩,因为痛恨政府把女性当作生育工具“只记录应有生育人数但不在乎人本身”,也不认可“培养皿一样改变一点点条件就觉得小白鼠会多生”的思路。

在包括微博在内的中国社交软体上,官方媒体逐渐在叙事里插入丁克族年老后感到悔恨的新闻,或者多胞胎家庭的幸福。这样的正面宣传对于宋昱和她的同学们来说,似乎只起到与当局的期望相反的效果。贾女士表示自己在30岁之前是坚定的丁克,认为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太多不确定,但自己的生活“是灿烂的,光明的,需要去探索的”。但疫情这几年下来,她说自己总是看到身边有人离去。

“这次春节,听到4个熟悉我的人都去世了。我看到90多岁的爷爷和8岁的侄子在一个屋子里,一个发呆坐着,一个很活泼跑来跑去,感觉很奇妙,觉得生命还是要延续的吧,”贾女士说。但在表达自己生育意愿的过程中,她不断强调理解20多岁女性不愿生育的考虑,也理解自己会因为生育面临的身体变化以及非议。“30岁后,自己内心觉得应该有这个责任去生个孩子,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回到了‘传统’,如果说不生孩子是先进思想的话。”(转载自BBC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