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人山人海的。那些贵宾厅啊，我进来工作的头几年都是超级多客人，是很旺的。”在澳门赌场打滚十多年，从荷官升任至主管的里昂(Leon)回忆着他所看到的行业盛况。但今非昔比，他观察到如今下注金额庞大的豪客数目“少了许多”。“我觉得现在的赌业很难回去疫情之前那模样的了。”
自第一任特区行政长官何厚铧以来，推动经济“适度多元发展”，不让博彩业“独大”，一直被三位特首挂在嘴边。经济要发展起来，但赌业“不复当年勇”，似乎跟官方预期有所靠近。2024年是澳门治权移交25周年，第四位特首岑浩辉上任，他所提出的是“严格规范行业依法、健康、有序发展”。在澳门这片唯一能合法经营赌场的中国领土上，摆在博彩业面前的待答课题一道接一道。
难题一：贵宾厅衰落、中场饱和
“那些经营者现在表面上看好像都挺健康，挺风光的，但实际是挺困难的。”澳门博彩中介人协会前会长林继光这样形容当地赌业现况。刚满60岁的林继光年轻时在澳娱葡京酒店保安部门工作，1996年转任给赌厅介绍赌客的博彩中介人，从业经验20余年。
明朝年间的1553年，葡萄牙人来到澳门定居，后来实行自治，1847年允许澳门博彩业合法化。至1961年，已故赌王何鸿燊主导成立的澳门娱乐博彩取得专营权。1999年，葡萄牙向中国移交治权后，中国澳门特区政府在2002年开放赌权，博彩业长期高踞澳门“龙头产业”地位。目前澳门共有30个娱乐城，由六家获特区政府批发赌权的企业经营，包括何鸿燊家族的澳娱综合、何家儿子何猷龙主持的港资公司新濠博亚、何家女儿何超琼与美资合营的美高梅中国(MGM China)、美资金沙中国(Sands China)、美资永利澳门(Wynn Macau)、已故港商吕志和的银河娱乐。
里昂在中场(mass)的“高额投注区”(或称高端中场，premium mass)工作，他也说，疫情过后赌场的兴旺程度“是好了许多”，但是“赌得很大的那些客人少了许多”。赌场里的所谓中场，就是只要满法定年龄21岁的人都能进入的场区，投注丰俭由人。相比之下，贵宾厅须获得邀请，注码金额更高。澳门的博彩收益几乎全都来自娱乐场“幸运博彩”，即赌场内的赌枱、角子机(老虎机)等，余下的是少量彩票活动。过去贵宾厅收益占整体幸运博彩收益将近一半，但这个比例在2023年下跌至四分之一。
赌场主要收入来源从贵宾厅转变成中场，在很大程度上与“洗米华案”有关。2021年11月，绰号“洗米华”的原太阳城集团创办人周焯华，因不法经营赌博等罪被捕，其后被法院裁定有罪，判囚18年。检察机关指控周焯华等从事与贵宾厅赌局有关的“赌底面”外围赌局。案发后，包括太阳城在内的贵宾厅结业消息陆续传出。在此之前，2021年3月实施的中国《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在赌博违法犯罪部分新增“组织公民参与国(境)外赌博”罪。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今年3月曾发文，警告即使境外赌场合法开设，中国公民跨境赌博仍有违反本国法律嫌疑。澳门特区立法会2022年6月通过俗称《新博彩法》的《娱乐场幸运博彩经营法律制度》修订案，禁止非赌牌承批公司开办贵宾厅，根据新法签发的六个为期十年赌牌从2023年元旦起生效，进一步将贵宾厅推至退场边沿。
澳门理工大学博彩旅游教学及研究中心主任王长斌教授曾撰文称：“随着来自贵宾厅博彩收入的大幅度下滑，承批公司必须把博彩发展的重点聚焦到中场博彩业务。”中国澳门特区博彩监察协调局统计，2023年幸运博彩毛收入1830.59亿澳门元，是疫情前2019年的63%。“整个行业恢复得非常，非常好。”资深博彩业顾问、IGamiX执行合伙人李忠良(Ben Lee)不认同当前的澳门博彩业只是“表面风光”。
李忠良对BBC中文说“赌场全都在赚钱，一些赌客回来了，中场业务正蓬勃发展。”也有大型投资银行对中场发展持正面态度：花旗集团(Citigroup)环球博彩板块研究主管蔡瑞隆(George Choi)在9月份的一份报告中称，2024年以来，该行共观察到228位“巨鲸”赌客合共投注4.33亿港元，已超出2023年全年224位“巨鲸”客投注的3.97亿港元。蔡瑞隆的报告称：“我们认为，这显示出高端中场玩家的整体质量依然强劲。尽管中国经济疲软，澳门仍能吸引那些非常愿意并有能力消费的玩家。”
但资深从业员林继光对贵宾厅与中场营收的此消彼长有所担忧。他对BBC中文解释：“因为贵宾厅是优质赌客，一注就是一、两百万，要是中场的话才一、两百元(一注)，那就要一、两万人去追回它。”林继光认为，新制度下中场的承载能力已接近饱和。“澳门有多少地方让人来？⋯⋯几千万旅客在澳门走动不了。”林继光说，虽然有数家博企仍在扩建或有意扩建，但澳门土地总面积只有33.3平方公里，赌业能增加给中场的空间也就所余无几。
2021年9月，北京宣布将面积106.5平方公里的珠海横琴岛交由澳门特区与广东省成立“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但中共中央与中国国务院颁布的深合区《建设总体方案》排除了博彩业发展；2018年颁布生效的澳门《海域管理纲要法》禁止任何新填海土地用于建设博彩项目。
难题二：中国大陆“特种兵”旅游的冲击
中国大陆游客多年来是澳门赌业的主要客群，但疫情后大陆民众消费模式改变，冲击澳门经济。资深博彩从业人士林继光对BBC中文说：“澳门现在很多叫‘特种兵旅游’，他们就不用钱的，坐‘发财巴’——因为免费的嘛，去各大赌场中场去吃点心——又是免费的嘛，拿两瓶水，然后去拍照——因为各大赌场其实都是景点。”“除了赌场之外其实都是景点，拍照了坐上发财巴那就过关(离境)。现在很多人都是这样旅游。”
“发财巴”或称“发财车”，所指的是由澳门博企运营的免费穿梭巴士(班车)，其路线网络连通了所有大型赌场、酒店与陆路关卡、机场和码头。懂行的游客利用这网络穿梭赌场和周边旅游景点，几乎不用接触市内巴士(公车／公交车)、轻轨或的士这些收费公共交通工具。立法会也曾讨论“发财巴”车队庞大所带来的交通堵塞问题。赌场免费饮食更似乎引起了特区政府警惕。6月份有博彩业专门媒体报导，政府要求承批公司停止提供免费小食。澳门当局并未公开证实曾下达有关指示，但一些博企关联企业继而对外表示，他们改成只让办妥会籍的顾客以积分或优惠价换领小吃和饮品。澳门负责任博彩协会会长宋伟杰当时向《亚博汇》评论说：“免费小食的确会增加娱乐场人流⋯⋯这是否压缩了中小企生存空间，娱乐场方面亦可能考虑到这个关系，履行社会责任而作出调整。”
2023年，澳门录得入境旅客2821万多人次，相当于2019年的71.6%；67.5%来自中国大陆，其次是占25.5%的香港，排行第三的是占1.8%的台湾。大陆旅客比例压倒性占优，在新冠疫情前后并无分别，但他们未能带来以前的经济效益。统计暨普查局的博彩业开支统计报告显示，2023年，博企经营费用结构中，61.1%为“免费提供予顾客的商品／服务”，同比“增加3.7倍至195.1亿元(澳门元)，当中以酒店客房及食品／饮品的支出为主”。林继光还提到，在中国管制资金外流的政策下，大陆旅客带钱到澳门“相当困难”，“别说要赌，现在购物也很困难的，这样人多来是没用的，你就没钱花”。央行中国人民银行目前规定，任何人每人每次出境最多只可携带2万元人民币(2746美元)，外币高于5,000美元等值的须申领许可证。
难题三：从“一业独大”到“适度多元”
“现在澳门都是趋向搞休闲娱乐嘛，基本上每一个星期都有音乐会。”赌场高额中场管理人员里昂近期看到这样的变化。自疫后开关以来一年多，澳门的演唱会一场接一场，来自香港、台湾、韩国、美国的歌手与组合先后来临。国际体育比赛也在增加。美国媒体12月初传出消息，美国男子职业篮球联赛(NBA)已跟金沙签订合作协议，NBA季前热身赛将从2025年起设澳门赛事。这是澳门政府试图改变“一业独大”局面的举措，希望能透过博企投资非博彩项目，吸引旅客逗留更长时间。
事实上，“适度多元”一词说了23年。2001年，时任澳门特首何厚铧在施政报告中提出“维持产业结构的适度多元和均衡”。2010年11月，时任中国总理温家宝在澳门对时任特首崔世安说，特区政府要“狠抓落实，努力促进经济适度多元发展”。2023年11月，贺一诚政府公布《经济适度多元发展规划(2024-2028年)》，其中对博彩业订下的发展目标包括，“深化发展集娱乐购物、会议展览、创意美食、节庆盛事、文体赛事、文化遗产、健康养生等丰富元素的综合旅游休闲业。落实‘1+4’经济适度多元发展策略，不断丰富澳门世界旅游休闲中心内涵”。
所谓“1+4”策略，即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同时推动“大健康”、“现代金融”、“高新技术”、“会展商贸和文化体育”四大重点产业。《发展规划》同时针对《新博彩法》下重新签发的赌牌提出：“严格监督幸运博彩承批公司履行批给合同承诺，致力发展非博彩项目，加强开拓国际旅客市场。”统计暨普查局统计，2023年澳门本地生产总值(GDP)为3795亿澳门元。刚卸任的特首贺一诚稍早前称，博彩业占澳门GDP比重为36.2%，说明澳门已扭转博彩业“一业独大”的情况。上任前夕，新特首岑浩辉接受中国官方媒体联合访问时说：“2019年的时候，习主席更加明确澳门特区要结合澳门的实际，推进澳门的经济适度多元。经济适度多元不是一个要研究的课题，而是明确是一个‘必答题’。”
六大博企具体要如何配合特区政府的要求？各家博企都未有回覆BBC中文的电邮查询，但它们在2022年竞标新赌牌时，均须承诺10年执照期内在非博彩领域的投资金额，而据它们在香港交易所公告中所披露数字，相关金额由120亿至337亿澳门元不等。澳娱综合母公司澳博控股在11月份发表的2024年第三季度财报中称，其非博彩投资活动包括美食推广，举办武术、网球、舞蹈等国际比赛，加大投资酒店及会议展览设施，和准备将停办的贵宾厅改建成独立别墅、豪华大宅和套房作酒店用途。永利澳门有限公司总裁陈志玲则在11月份对台湾媒体说：“以长远来说怎么把非博彩占比提高，不是希望博彩不存在，或者博彩市场减少。”
但举办演唱会、运动赛事等多元化活动，能挽救澳门经济与博彩业吗？资深赌场从业员林继光说：“听演唱会的人，消费人群，和博企本身的客人是不重叠的⋯⋯所以现在(演唱会)生意确实似乎不错，但赚不了多少钱。博企只不过是赚场地租金而已。”他补充说，歌迷趋向年轻的歌手与组合，他们所举办的演唱会未能为赌场带动投注，因为那些歌迷对赌场不感兴趣。
难题四：对手变多了
澳门希望产业多元并成为“世界旅游休闲中心”，但更大的挑战正在来临。林继光质问：“泰国准备开赌，日本又准备开赌，你怎么跟别人比呢？”“日本本身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旅游国家，游客没得赌钱也会去，可以赌钱就更加去。泰国的酒店多美？饮食多棒？服务多好？”日本政府已批准美高梅与日本财团合资的大阪赌场综合度假村项目，预计于2030年开幕；8月份就任的泰国总理佩通坦(Paetongtarn Shinawatra；又译贝东丹)预计快将提交《综合娱乐中心法》草案予内阁审议，2025年初提交泰国议会辩论。
开放赌权至今22年，位于氹仔岛与路环岛之间的填海区，发展成新赌场林立的路氹城——这里有室内意大利式水乡、仿制的巴黎铁塔、伦敦街景，但就是没有属于澳门的地标。在博彩业顾问李忠良说，在赌收远低于澳门的新加坡，博彩运营商早已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地标，例如圣淘沙空中公园(Skypark Sentosa)。美资金沙在新加坡也有经营滨海湾金沙赌场综合渡假村(Marina Bay Sands)，其主楼的独特设计成为了旅客拍照留念的热门选择，甚至成为了一些国际影视、电玩作品的重要场景。李忠良慨叹：“纵使赌收是新加坡的五、六倍，澳门这里没有人花钱去造个地标去告诉世界：‘噢，天啊！我一定要去澳门看这东西，我要站在那地标面前。’”
难题五：赌场前线人手青黄不接
疫后各行各业复苏，澳门统计暨普查局指出，博彩业人力资源需求有所增加。但化名“诸先生”的另一位资深赌场主管观察到，澳门各大赌场近期不怎么聘请荷官，荷官年纪也有“老年化”趋势，“大部份是阿叔，阿姨”。这似乎是形成已久的一个趋势。澳门大学《澳门研究》杂志2017年发表学者唐家龙、罗文海的论文，当中指出，2015年，“年轻劳动力明显减少，45岁以上荷官比例大幅上升”。
统计局的每年发布两次有关博彩业的人力资源调查报告。2024年第二季度，博彩业全职雇员5.25万余人，占澳门就业人口14%。其中，主持赌局的荷官占45%，平均薪酬约每月2.2万澳门元。赌场主管里昂回忆，赌权开放初期，在赌场当荷官颇为风光，升职加薪快，“很多人会羡慕”。但他说：“现在赌场的工资相对外边不算是很有优势，但又不算是太低。”资深赌场从业员林继光说，疫后博彩业收益虽然恢复得不错，但并不足以负担原有的人力资源成本，扩充人手不符合成本效益。在赌权开放的扩充年代招进来的旧人却总不能随意解雇，只能透过自愿离职，遇缺不补，和内部调职非博彩职位等方法处理，然而成效并不显著。
要节省人手，政府也鼓励博彩企业投向电子化。随着贺一诚卸任的澳门特区经济财政司司长李伟农曾公开表示，政府鼓励博企使用电子筹码和电子赌枱。投行花旗集团与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也指出博企确有跟上智能赌枱部署，甚至已在加速。不过，林继光说，这让年青人入行意欲变得更低，因为他们的岗位早晚会被电子化取代。
新任特首岑浩辉作为唯一参选人拉票期间曾批评，博彩业独大带来负面影响，“这种发展不单挤占社会人力资源，甚至影响年轻人选择职业、就业发展”。但年轻劳动力减少又让商界想到需否输入外来劳工。岑浩辉在回答有关提问时称，“未考虑到”输入外雇庄荷。岑浩辉在其政纲提出要完善澳门的人才政策，但具体有何措施，尚待公布。据澳门特区劳工事务局统计，2024年10月，澳门有外籍雇员18.3万人，但赌场荷官与赌场监场主任受政策保护，不得输入外雇，只许澳门居民任职。
里昂认为特区政府有必要保障澳门荷官就业，不输入外雇。那么作为一孩之父的他希望孩子他日投身博彩业吗？“我不会特别跟小朋友说不要进赌场，而且赌场里面也有很多不同部门啊。”资深赌场主管“诸先生”也说，他没有鼓励孩子加入博彩业的打算。“前途，他们长大了自己开发。自己控制不到的事情，我没多想。每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转载自BBC中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