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半睡半醒中看見媽媽，她穿著黑色的唐裝，滿臉愁容，一個人呆在家裡。我叫了她幾聲，她沒有回應。我走近她身邊，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突然消失了。原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母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已經很模糊，印象中的她都已經是一把年紀的婦人，聽覺不靈，視覺更差。她四十四歲才生我，跟著我十五歲就離家，和她再相見時她已經垂垂老矣。算起來和她相處的日子實在很短，最長的是她晚年從越南來到香港與我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直到她去世。
母親來自農村家庭，很早就出嫁，跟隨從南洋回來成親的丈夫前往越南定居。她從未進過學校受教育，目不識丁，一生文盲。雖然如此，相夫教子，頭頭是道。父親主外，母親主內，我們兄弟姐妹都是由她一手撫養長大。她持家有道，子女都以她做榜樣，建立起美滿的家庭。她待人處事都十分適當，從未聽說她與任何人有過爭執，這也教曉了我做人應有的態度。
母親一連生了五個女兒，父親求子心切，得到祖母的同意，返回廣東鄉間另娶，我們家裡多了一個「細媽」。母親當然極力反對，而且在父親回鄉談論婚事之前，她已經誕下一個男嬰。父親沒有收回成命，一意孤行。母親為此痛苦了一輩子。
父親一表人才，事業有成。母親很仰慕丈夫，對他另結新歡一直保持容忍的態度，並善待「細媽」，情同姐妹。在男權至上的社會，男人拈花惹草，或者三妻四妾都是十分普遍的現象，但不能保證婚姻及家庭關係可以長久保持和諧。母親能夠順應環境，作出犧牲來維護家庭的完整，除了是明智的選擇之外，她對父親深厚的愛情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她對丈夫情深似海愛，可以容忍他的缺點，寬恕他的行為，掩藏他的過失。母親從沒有在任何場合批評丈夫，保存他美好的形象。她對愛情的忠誠與付出，是很少人可以做得到的。
以前沒有計劃生育的觀念，母親一共生了十三個嬰兒，兩個一早夭折，其餘都生存下來。生育多對她的健康造成損害，母親多病的原因在此。她的眼睛素來都是毛病多多，由於一次在醫院䧟入昏迷狀態過久而造成視力衰退，後來更變成完全失明。她曾經接受過多次外科手術，吞下多量止痛藥，耳朵受到藥物副作用的影響，逐漸失去聽力。又聾又瞎，她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
父親決定返回鄉間長居後，留下母親在香港。雖然有我們在身邊，但失去老伴對她打擊很大。我當時只專注於工作，忽略了她的感受。日間兩個孩子去上學，我去上班，妻子忙於自己的工作，只有她孤單一人留在家，對著冰冷的四道牆，天天如是，日子就是這樣過。我下班回家，帶著疲勞的身軀，一直往卧室走，什麼事都不想做。母親卻渴望與我聊天，傾訴她心頭積壓的不如意事，我只需要耐心聆聽，她便會很開心。但這些陳年往事已重復了很多次，耳熟能詳，我所以沒有用心去聽，甚至敷𧗠了事。如今回想起來，萬分後悔。
母親去世多年了，我不時都會想起她。很想對她痛哭一場，表達我的悔意。午夜夢回，最希望能見到她，可以緊握她的手，一同走回過去熟悉的地方，拾回以前失去的東西。可惜時間不會倒流，過去就過去了，永遠追不到的。(2022/0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