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報工作的本質
每個國家都從事間諜活動,也從事反間諜活動。諜報人員,無孔不入,而且可以黑箱作業。上世紀七十年代,加拿大的皇家騎警,就有當時在位的老杜魯多總理的檔案,事情曝光後,輿論嘩然。政府其他部門的人,討厭,恐懼,看不起諜報人員。在政府的結構裡面,諜報人員權力大,但地位低。昔日戴笠在國民黨權傾天下,但只有局長的地位。這個地方沒有好結果,很多諜報人員,都不得善終。戴笠在南京飛機失事死亡。起因是他到北京視察,發現北京情報站長在戰時私通日本。在他還未有處理此事前,站長在他的飛機放了計時炸彈。
諜報人員為了表現自己,經常製造事端,天花亂墜,看起來很公正,實際上卻是惡毒陰狠的攻訐,其間的悲劇,令人感慨。普法戰爭後法國的屈里法斯(Alfred Dreyfus)案,一次大戰的舞女/名妓瑪塔·哈里(Mata Hari)案,抗戰勝利後的歌姬/女優李香蘭(山口淑子)文化間諜案,冷戰時期的盧森堡夫婦(Julius Rosenberg)原子間諜案,台灣戒嚴時期的孫立人縱容共諜案,幾十年後政府檔案解密,才發現都是由諜報部門虛構事實,或是誇大的政治冤案。歷史雖已落下帷幕,成為陳跡,卻足以令人深省。屈里法斯案與今天北美華人的處境極相似。我們了解屈氏當時的社會,拿來比較今天,就會更加了解我們的處境,不致被誇張或不實的報道蒙騙。
德國崛起 法國感到受威脅
屈里法斯生於阿爾薩斯(Alsace)。這是法國東北角的一個文化地區,包括上、下萊恩省,居民90%母語是德語。德國強的時候,這地區為德國佔領。法國強的時候,又為法國佔領。屈里法斯是猶太人,父親是成功的紡織廠商。普法戰爭後,家鄉為德國佔領,他們舉家遷到巴黎。他在巴黎綜合理工學院(Ecole Polytechnique)畢業。這是軍校,他專攻炮科。他才識卓越,毫無二心的努力工作,很快就升為上尉,而且申請到參謀本部當見習軍官。他的軍校老師畢加特中校(Georges Picquart)在參謀本部任職。畢老師審查了屈氏的申請。屈氏是第一個進入參謀本部的猶太人。
自從君士坦丁大帝承認基督教為國教之後,猶太人在歐洲即因異教徒而受到歧視和排擠。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長久的種族歧視。中古時,英國、法國、西班牙排猶,波蘭、德國、俄國不排猶。在近代和現代,法國不排猶,政府沒有排猶的方案,但排猶的暗流仍在,每逢經濟不景,或是社會動蕩,排猶暗流即表面化。普法戰爭後,德國因統一而崛起,法國感到受到威脅,法人坐臥不安,排猶意識提升到百年未見的高峰。
1894年9月,一個神秘的人到訪德國駐法大使館,要求見武官斯瓦茲柯本上校(Max von Schwartzkoppen)。武官的職責,就是搜集情報。他剛巧外出,到訪的人就留下一信,要求交給武官。武官回來拆開那信,上款沒有收信人的名字,下款沒有發信人,只是說能提供一些機密文件:
* 120毫米火炮測試記錄
* 部隊調整概要
* 炮兵編制調整
* 馬達加斯加的相關記錄
* 野戰炮測試概要
武官看完,把信捏作一團,拋進廢紙簍。大使館的清潔女工是法國間諜,把信撿了。信就輾轉到了參謀本部的情報組。法國的情報組織設立很遲。普法戰爭戰敗後,才在外交部和參謀本部設立工作組。參謀本部第二組「統計組」,就是情報部門,人手很少,也沒有什麼經驗。
排猶暗流表面化
「統計組」得到那封信,就馬上與參謀本部其他部門緊急會議。他們認為寫信的人,必定是來自參謀本部,而且出身炮科,才會知道信中所提事情。他們鎖定了二個人。一是伊斯特哈齊伯爵(Ferdinand Esterhazy),官階少校。他生活浪漫,以致財政困難,人人皆知。雖然他祖籍是匈牙利,但他父親是法國將軍。他本人參加過普法戰爭,得過英勇勛章。他應該沒有問題。另一人是屈里法斯。因他是猶太人,母語是德語,大家都懷疑他對法國效忠的程度,有的人說為什麼會有猶太人混到這裡來呢。這些瘟國大官一口咬定是他,只有畢老師認為不是。參謀長和幾個重要的手下,於是去見國防部長墨西爾(Auguste Mercier)。那時墨西爾受到輿論的攻擊,認為他不勝任。他急需製造事端轉移目光。屈里法斯是猶太人,就夠啦。他下令火速辦理。參謀本部漏夜派人到屈里法斯家中,告訴他明天早上要評估所有見習軍官,叫他九點鐘到,穿便服。
屈氏到參謀本部時,沒有見到其他的見習軍官,只有參謀本部的字跡專家杜巴提少校(Du Paty de Clam)一人。杜少校說他手痛,不能寫字,需要口述一封信給屈氏代寫。屈氏當然答應。杜少校從在德國大使館檢獲的信讀了一些句子,他叫屈氏站著寫,坐著寫,彎身在桌上寫。忽然他大叫“好了!”就打開一扇門,大叫“就是他!”幾個軍官衝了進來,說道:“我們以叛國罪逮捕你!”屈氏莫名其妙。案件交給七人軍事法庭秘密審訊,沒有陪審員。「間諜信」成為該冤案的主要證據。在辦理過程中,國防部長墨西爾送給庭長一個檔案,裡面有四個文件證明屈氏有罪,都是伊伯爵的副手亨利少校(Hubert-Joseph Henry)奉命偽造。屈氏以叛國罪被判終身流放魔鬼島。整個法國社會震動。屈氏受到輿論的公審,蠢人的評判和群氓的嘲笑,張三李四趙五王六相信他沒罪的極少。幸好,法國已經廢除了政治犯的死刑,屈氏才得免一死。
法國在大革命期間,頒布了「人權和公民權宣言」,宣佈自由、財產、安全和反抗壓迫是天賦不可剝奪的人權,肯定了言論、信仰、著作和出版自由,闡明了司法、行政、立法三權分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但當法國受到德國威脅,排猶意識高漲的時候,自由、平等、人權的政治辭令,都拋到九雲霄去了。
諜報部門製造冤案
魔鬼島位於南美洲法屬圭亞那(French Guyana)北部的大西洋之中,四面是急流,是法國流放重犯的地方。屈氏被關在一棟石墻圍繞著的石屋裏。每人都是單獨關禁,兩邊兩列囚室,中間是通道,門窗都被釘死,看不到藍天和外間世界。囚犯每人有兩個水桶,一個用來喝水,一個作大小便。每天喝清水,吃麵包,每三天喝一次湯。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半小時散步,但不准和任何人談話,只可用凝視互送關懷。晚上睡覺用腳鏈和手鏈鎖在床上。所有來信,都受檢查,到他手上的很少,而且還要塗去一些字句。在這裡死是容易的,生卻很難。屈氏在這裡五年,以無比的意志力撐了過來,直到他的冤案重審才回到法國。政府公佈了他在獄中的照片,穿著雪白的囚衣,房中有窗,光線充足,還有書桌,全是謊言。
屈里法斯事件,漸漸為人遺忘。他的老師畢加特中校升為統計組組長。有一天,曾經受到間諜嫌疑的伊斯特哈齊伯爵寫信要求調職,畢老師一看,那字跡似曾相識。他打開屈里法斯的檔案,發現字跡和那珍藏起來的間諜信一樣。他馬上報告上司參謀長岡斯將軍(Charles Arthur Gonse)。岡斯將軍回答:“現在法國和德國有可能開戰。屈里法斯不能翻案。一翻案,法國軍隊的聲譽會受到打擊,影響到法國的作戰能力。為了法國,犧牲一個猶太人,是不會有人追究的。”這番話華人不可不知,而且要研究研究。他把畢老師調離參謀本部,到邊境去,跟著把畢調離法國,先到亞爾及利亞,再到突尼西亞。每次調職,參謀長都給他很高的評估。他想畢老師閉口。畢老師在外的時候,職位由伊伯爵代理。法國參謀本部的情報組,主管竟然是德國間諜。
屈氏的哥哥馬竇(Mathieu Dreyfus)相信弟弟沒有罪。他到處奔走,發動伸冤運動,印發了小冊子。那時「間諜信」已在報上公開。馬竇把這信收入了他的小冊子。有銀行職員和馬竇聯絡,說有一伊斯特哈齊伯爵向銀行借錢。他手頭上還存有伊伯爵的信,字跡和「間諜信」一樣。這發現轟動了法國,屈里法斯案又起,撕裂了法國。全國由上到下,政府、軍隊、教會、報界、政黨、團體、家庭分裂成屈派和反屈派,鬥爭激烈,朋友反目,夫婦離婚,到處打猶太人,和搗毀猶太人的商店。馬竇正式控告伊伯爵。畢老師應召回國作證。法庭判伊伯爵無罪。當他步出法庭時,庭外反屈派一千五百人歡呼他,認為他是受難的英雄。畢老師反而被控涉露軍事秘密,受到逮捕和褫奪軍籍。雖然伊伯爵被判無罪,軍方以不適宜於軍方工作把他革職。他為了避免以後更多的麻煩,逃到英國去。在英國有記者訪問他。他坦然承認自己就是「間諜信」的作者。
左拉之筆 正視聽 糾偽報
當時莫泊桑已去世,左拉(Emile Zola)是法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法國人尊重文學。凡競選公職的人,必須談文學談得來,而且要指出誰是自己最喜歡的作家。左拉正在享受他勞動的果實,名譽、財富和安定。他覺得屈里法斯是冤案。文學之筆,可以正視聽,糾偽報,於是挺身而出,為一素未謀面的猶太青年伸冤。他寫了4500字的信給法國總統:
* 我控訴杜巴提少校為屈案的主謀
* 我控訴屈案的軍事法庭違反人權
* 我控訴審理伊斯特哈齊伯爵的軍事法庭,藉命令來掩護不法事情,和明知被告有罪,又故作無罪的宣判,構成嚴重的瀆職,侵犯司法尊嚴。
他把信發表在克里孟梭(Georges Clemenceau)所辦的曙光報(L’Aurore)。克里孟梭把該信的題目改為「我控訴」。克氏的父親是醫生,他也是醫生,改行做記者和參政。他寫的文章,光芒萬丈,筆鋒犀利,人稱之為「老虎」。他反對中法戰爭,同情辛亥革命,後來成為總理。
「我控訴」出版後,「曙光報」收到支持電報三萬份,法國政府為之震動。左拉的信有一項控訴是軍事法庭「奉命開脫伊斯特哈齊伯爵」。國會就以此控告左拉「誹謗」政府機構。左拉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罰金三千法郎。他的律師勸他離開法國,在獄中不能做任何的事,在外面他還可繼續抗爭。他去了英國,到了法國政府下令重審屈案才回來。屈派的人給他英雄式的歡迎。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在家中開爐取暖,中煤氣毒而死。多年以後,有暖氣工人在臨終前對自己的藥劑師承認,受到極右勢力的主使,把左拉家中的煙囪塞了,故意使他中煤氣毒。左拉後來移葬賢人祠(Pantheon),屈氏有到場扶靈。
屈案時的國防部長摩西爾調了職,換了加芬雅克將軍(Godefroy Cavaignac)。他與摩西爾不同。摩西爾知道屈氏無罪,但他有私人目的,故意加屈氏以罪。而加芬雅克相信屈氏有罪。那時屈案鬧得厲害。加芬雅克為了平息因此而起的動亂,在國會宣讀了三封信,認為這三封可以一勞永逸的斷定屈氏有罪。畢老師那時賦閒在家。他寫信給總理,說二封信與屈氏無關,第三封是偽造。總理下令調查,發現第三封果然是假的。是亨利少校所造。加芬雅克下令逮捕亨利少校。少校辯稱:「我是奉命作假。我作假是為了法國。」亨利進獄的第二天,就被發現用剃刀自殺。他進獄那天曾被搜身,並未發現有剃刀。是否有人殺人滅口?
事至如此,屈案不能不重審。總理私下透過第三者叫哥哥馬竇要求重審,屈氏仍判有罪,但減刑,從終身流放減到十年。總理特赦。哥哥反對,他說接受特赦,即是承認有罪。但青春一去永逝。那年屈氏才39歲,已滿頭白髮,雙目無神,瘦弱得剩下皮包骨。他已再不能忍受監獄的折磨。他接受了特赦。哥哥不服,要求又再重審。這次,法院查看大量文件,徵召大量證人,終於免開庭推翻上二次的判決。這是1906年的事。屈里法斯歸隊,晉升為少校。他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1935年逝世,軍階上校。畢老師也歸隊,晉升為少將。克里孟梭任總理時指派他為國防部長。法國人注重國家的光榮,雖有屈案的冤獄,但也有好像左拉的人,不畏強權,不顧個人利益,為冤案仗義執言,發出令人震驚的呼喚,終於平反,故不失其光榮。
屈案發生時的德國駐法武官斯瓦茲柯本上校在離職時,向法國總統辭行。他對總統說他不認識屈里法斯。總統沒作聲。德國人勇敢、真誠、忠實,有義務感,不喜歡不公正和不合法,不喜歡無秩序和無紀律。上校在1917年在德國逝世,臨終前在病榻上對夫人說:「屈里法斯是冤枉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指證他。」
主流對華人參政報復
昔日「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直筆寫史,而亂臣賊子懼。華人在加拿大150年,不敢參政,因為恐怕主流社會報復。今日中國和平崛起,華人漸漸恢復自尊自信,才有了參政的勇氣。但華人參選,略有成就,加拿大的諜報部門就搬出「親共」、「共諜」的帽子,震懾華人的參政意識,使華人社區,觀點不一,言論不一,行動不一。但我們還是容忍下去,不敢責問政府。屈里法斯的冤案,我們要研究其發生的過程,警惕振作。參選的華人,面對邪惡,背上黑鍋,背上閒話,腹背受敵,如果沒有堅強的意志,為公的決心,無畏的精神,不能負重致遠。我們要同情他們的遭遇,共策共勉,華人參政才可開一新紀元。(文/林達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