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其实不是只有环球晶圆,而是说整个(晶片)产业,遇到一个最大的挑战是太多不同的困难同时发生,同时要面对,所以你要有一套,而不是一个应对方法……这次并购世创失败对我们来说是‘很贵很贵’的一堂课。”徐秀兰对BBC说。
徐秀兰是台湾环球晶圆(GlobalWafers)公司董事长。1998年自美国研习电脑科学回台后,她加入环球晶圆的前身中美矽晶集团,一路升迁成为半导体大厂中十分少见的女董事长兼执行长,甚至被称为台湾“晶圆女王”。环球晶圆是台湾最大、全球第三大的3吋至12吋专业晶圆材料供应商,营运生产基地遍布台湾、中国大陆、美国、日本、丹麦、新加坡等地。晶圆则是制作电脑晶片(芯片)的基板,按直径分为六吋,八吋,十二吋不等,直径越大,可生产的积体电路(IC)就越多,技术门槛也越高。
过去主导环球并购全球许多半导体公司,战无不胜的徐秀兰,却在今年并购德国大厂世创(Siltronic)一案中败走麦城,跌破业界眼镜。徐秀兰坦言,地缘政治是主要原因。“他们(德国)想要知道,台湾是不是很危险?”从这起失败的收购案谈起,台湾“晶圆女王”如何看待当下硝烟四起的全球晶片产业和背后的大国争锋?这个高度敏感的行业未来会何去何从?
并购德国厂失败的背后
事实上,在环球晶圆并购世创的过程,已经陆续获得台湾及日本、美国反垄断机关审查通过,甚至最困难的中国国家市场监督管理也过关了。但却在卖方母国德国功亏一篑。徐秀兰告诉BBC,此次并购失败,确实可说是一场“完美风暴”:意即所有的挑战,包含疫情以及经济政治因素一次到位。她观察,全球半导体业者现在知道,多重多轴的挑战正同时到达。挑战包含气候及人为的经济政治,“有些只是杂音, 但有些问题除了短程要即时面对之外,中长程的问题都要安排。”“我们面对过技术的挑战,譬如从电脑到Notebook又到手机,还有5G之后的新挑战,材料也从矽(硅)变成化合物……但现在面临的,是多项技术同时在改变。 ”
与此同时,半导体业界还要开始面对政治问题。首先是跟战争有关的,“可能跟我们离得有点远,但有压力。而离我们近的,是很多地缘政治压力。还有乌克兰战争后能源的问题。经济上的问题是全球性的包括通膨汇率,或跟利率等相关的问题,也连袂发生。”“是多国家跟多地区的问题同时发生,”她强调道。徐秀兰苦笑着说:“你知道战争或地缘政治带来的风险,(在台湾)感觉好像比较平稳,或习惯了。但我们发现到他们(外国)却对这些议题很在意。”
不过,徐秀兰强调地缘政治不是什么新观念,业界并不陌生。但她说,此次谈并购德国将这一因素看得如此之重——过去在并购时主要都在回答有关垄断或绿电一类的问题,但此次并购德国公司,则花费许多气力在解释地缘政治风险。“现在这些国家也许(有的)设备或其它类型的公司可以卖,但半导体厂(整体)就很困难了。半导体被看做战略产业而放得这么高,也是我们这次学到的新课程。”
“全球本土化”
徐秀兰观察,这一次经验让她体验到半导体产业“新的全球化”的模式到来。她告诉BBC,过去半导体是一个全球化的生态圈,亦即一个晶片产品的完成,从原料,设计,晶圆制造到代工晶片及封测等等,常常是全球不同公司的协作,但现在各国都希望有自己的生态圈。对此,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管理学院资深研究员艾力克斯·卡普里 (Alex Capri )向BBC中文解释,新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正在半导体生态圈发生。他说,美国为钳制中国在5G等运算科技的发展,与主要战略合作伙伴特别是七大工业国(G7),及三星和台积电半导体大厂协作,融入当地的半导体供应链及产业生态系统,这些生态系统和供应链会被安全地包围起来,这就是所谓新的“全球本土化”。对于是否会再考虑重新并购世创这一问题,徐秀兰说,目前欧洲的乌克兰战争还没打完,还有能源等问题,在这个氛围下,公司暂未有重新并购的计划。
中美争霸中的晶片大战:中国半导体人才缺口惊人
2019年5月:针对华为及70家附属公司,要求美国公司或使用美国技术的外国供应商,未获许可前,不能卖产品给华为
2020年12月:针对中芯等10家中企,禁止美企销售10奈米及以下制程技术给中芯。
2022年8月:限制美企出口用于3奈米晶片的EDA软体给中国。并禁止超微,辉达将高速运算晶片输入中国。
2022年10月:美企未获许可前不得向中国出口超级电脑,半导体产品及设备。限制美国籍与拥有绿卡人士,不得在中国的半导体工厂协助生产或开发晶片。
伦敦政经学院(LSE)教授金刻羽近日投书《纽约时报》评论称,中国经济的成熟意味着,金融资源流向不确定性更高的领域。“去年中国半导体行业的国内收入超过1,570亿美元,全球增长最快的20家半导体公司中有19家是中国公司,这绝非巧合,”他写道。但她强调,人才和基础研究仍然是中国的短板,中国半导体协会评估,到2025年半导体专家缺口将达到30万。
金刻羽举例称,若德国人擅长制造传统汽车,中国则全力推动电动车、可再生能源和新材料发展。与此同时,中国押注于半导体的新方向。以“弯道超车”为战略,标的的半导体五年计划围绕着加强晶片制造和质量。据此,美式的金融化和服务型经济,不是中国领导人认同能确保国家安全及实力的方针,因为“中国希望成为一个更大、更智能的德国,一个拥有工业能力、利用人工智能、下一代通信和机器人技术的德国。”
地缘政治下的世界晶片大战
对台湾半导体业者来说,地缘政治风险当前已经浮现。但外界分析,晶片大战,绝对不仅是台湾海峡两岸的角逐,还与日本韩国等半导体大国相关。而美国的角色在这场晶片大战中,是重中之重。2019年前任美国总统就开始以国家安全为由,对中国电信巨头华为等进行制裁,拜登上任后,进一步加码制裁中国半导体产业,全力限制美国晶片技术进入中国公司。
美国塔夫兹大学(Tufts University )外交事务助理教授米勒(Chris Miller),接受台媒《今周刊》专访时便称,拜登政府10月初祭出新法令,限制美国公民或绿卡持有者,不得协助中国半导体厂制造或研发先进晶片,主要是要让中国半导体科技失去在未来技术升级的空间。他分析,因为高阶半导体晶片通常用在超级电脑或AI及军事系统上,而北京在运算能力等技术上正急起直追美国,这正是白宫焦虑所在。因此,即便会伤到自己的半导体业者,美国仍要出尽辣招。
事实上,许多在中国大陆设厂的台资半导体大厂,着实受到美国禁令影响。美国新禁令公布后四天,台股开盘日便暴跌近600点,是台股史上第七大跌幅。期间台积电(TSMC)股价曾一天内重挫8%。徐秀兰告诉BBC,目前为止环球晶圆在大陆昆山的工厂,员工几乎都是中国籍,仅有个位数的主管是台湾籍,(美国禁令)影响不大。但她也强调环球晶圆有非常多长期的好客户在大陆。“而且,我们政策一直就是不能歧视,没有对来自哪里的客户特别排斥……不过,我们也是守法的公司,所以如果国际之间有一些特殊约定,那我们当然就必须要遵循。”台湾知名半导体大厂力积电董事长黄崇仁也向台媒解释,这次美国禁令确实针对AI或超级电脑,目标是限制中国军事发展,对于手机等消费性产业链影响不大,而力积电只做40奈米以上的成熟制程晶片,没有受到美国影响,甚至未来美国会更依赖台湾的成熟制程代工。
不过,许多疑美派的分析仍未止息。譬如,美国晶片法案列出的百亿美金补助金额邀请半导体厂商到台投资。但有分析称,数百亿的补助,对于全球市值前十大的台积电或三星等超级大厂根本不具吸引力。对这些大厂来说,去到劳工等成本高的美国盖新厂,并非自愿,甚至是来自美国的胁迫。近日,台湾财经评论员陈凤馨便评论台积电恐怕成为第二个日本东芝,亦即被美国榨干后甩掉。
回应赴美设厂决定,徐秀兰向记者强调环球晶圆到美国设厂,绝对是理性计算过后的选择。她解释,公司这几年受许多国家邀请,最后选择美国有完全的自主性。她同意美国成本竞争力不及亚洲,“但本土需求很强。”她强调,去美国设厂,除了考虑靠近客户的因素,还因为有能源优势,而且,美国很久没有盖新的晶圆大厂,急需新血加入。她强调,评估设厂时不仅考虑国家,还有州。
以德州而言,有地方政府政策的支持,当地的电也比亚洲便宜很多。同时,加上当地人才支援(德州很多优秀的大学)最终在德州设厂拍板。“外界对环球晶圆去美设厂有很多误解跟关心,但这里面没有什么被强迫的问题。我们公司有完整的自主权跟很严谨评估,那边最新的矽晶圆厂是20年前盖的旧厂。德州我们也有过生产据点,我们对在该州经营半导体厂并不陌生,”她说。至于晶片法案提供的补助,徐秀兰说确切补助数字目前尚未得知,但强调晶片法案的补助只是去美国的理由之一。美国在半导体产业上发起与中国的竞争,并与盟国合纵连横,这场“没有烟硝”的战争中,身处全球半导体重镇台湾的徐秀兰,未来必将面临更多机遇和挑战。(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