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移民潮席卷香港不同界别,教育界也遭受冲击,爆发离职潮。根据香港教育局5月份的统计数字,反映本学年公营及直资中小学教师流失人数达4050人,较上学年急升7成,创近年新高,数据亦显示本学年新聘教师人数增加33%至3790人,推算平均每14名教师便有1人是新教师。
香港《国安法》于2020年6月30日实施后,香港不少老师目睹政治及教育环境的急速变化,深受压力,忧虑触犯“红线”,有人认为继续在香港任教不仅“违背自己的专业与良知”,也可能惹上官非,自我审查及寒蝉效应令他们意兴阑珊;与此同时, 英国为英国国民(海外) 护照(俗称BNO)的港人提供移英计划,促使不少教师选择辞职移民。
《国安法》的担忧与教师选择辞职
香港荃湾一所中学,下课铃声一响,黄宁(化名)没有像平日留下批改作业及整理课后活动,而是匆匆地驱车回家。这天晚上,昔日任教的学生要与她饯别。还有几天,她便要结束17年的教学生涯。秋天她便离开,移民英国。
由学校到新界的家,车程大约需时45分钟。这一条路,她一走就走了17年。从大学毕业后,她就在这所中学任教,春风化雨,桃李满门。“我主要是教通识的,每一届平均有二百个学生,捏指一算,17年敎过差不多三、四千学生。很快我要离开了,很不舍” 。黄宁一边开车,一边伤感地说。她坦言非常热爱当老师,17年教学过程非常快乐。 “教学相长,是学生完满了我,成就了今天的我。”
香港教育局于2009年推行通识教育,旨在加深学生对自身、社会国家的理解,培养多角度思考能力,是高中必修科目。2014年9月下旬香港爆发“雨伞运动”(又称“占中行动”,指香港民主派支持者为了争取一个没有筛选机制的普选制度,揭开为期79天的“占领中环”运动); 2019 年反对《逃犯条例》修订运动(亦称“反送中”或“反修例”运动)爆发, 有政界人士与中国官媒追溯青年人参与社会运动的源头,建制派批评部分教师煽动学生上街参与运动,剑指在香港推行了10年的通识教育。
根据香港教育局回复立法会的文件,过去三年(2019年1月至2021年12月)共接获344宗与2019年“反修例”事件有关、教师被指涉违反专业操守的投诉,共有6名教师因而被“钉牌”(即取消教师注册),其中3人因被判处监禁而被取消教师注册。外界认为这个批判性思考教学生闹政府、闹人,“老师成为代罪羔羊”,那一刻,“全城通识老师都在问自己是否做错了,这是一道重创”,黄宁对BBC中文说。
2021年年初已移民英国的吴爱华(化名)老师,移民前在香港中学教了30年的英文与通识科。他对BBC中文表示,2019年“反送中运动”后,社会对整个教育体系、通识科的指责可谓排山倒海,矛头指向政府当日为何成立通识科,令到学生对事情政治化,他们亦指责政府、学校把关不严,令到一些有潜在政治野心的老师在课堂上宣扬其政治理念,并鼓动学生去破坏社会及做违法的事情。“作为一名通识老师,感到这个指控很不公平,也很不实在。”当时他已预料到,再继续教授这一科将会没有前途,终有一天通识科将会被取缔。
留任教师:“这些从来不是一个红线”
在香港国安法实施后,不少老师担心触犯“红线”,深感压力。穆家骏在著名的左派中学培侨中学任教八年,主要教中国历史及通识科。穆家骏认为,“这些从来不是一个红线”。他认为要公允地对国家发展、认识社会问题,“除非你希望透过这些问题去引发对国家的憎恨,对身份认同负面的消息,我认为这是超越了课程应有的。”
针对有老师因为教材上的问题而被“钉牌”,穆家骏认为,那些被“钉牌”的老师,第一人数极少,反映教育界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是没有问题的;第二是“钉牌”的个案当中,那位教师被指乱教“鸦片战争”内容(据悉该教师对学生称英国对中国发起“鸦片战争”是要“消灭鸦片”),穆家骏认为他没有尽老师应有的责任传授正确的知识,被“钉牌”理所当然。另外有老师被指因教材偏颇被“钉牌”(敎育局指对方涉及在校园内宣扬“港独”讯息,裁定为“严重专业失德”,将其除牌),穆家骏认为老师把这个课程作为宣泄自己政治意图的平台,并非教师该教的。
针对通识科的争议,穆家骏认为,学科包含很多时事的话题,然而环顾世界的普及教育,很少科目会给学生讲授未成定论的题目,教育原本就是建制的一部份。他问道:“是否我们应该把未盖棺定论的事情,刻意放在教科书里面,去教我们的下一代?”与此同时,由于事件仍然在发展中,教材未能认证,很多时候会把媒体的报道当作教材,教师是否有专业能力去审核教材是否符合要求,成为又一个争议点。
作为新时代或网络时代的老师,穆家骏认为责任更加重大。以前老师是学生接收信息的主要来源,但是现在不仅有电视媒体、报刊,更多的信息来自网络世界。当学生接收更多信息的时候,老师怎样作好一个引导者的角色,让学生分辨网络上真假消息或是非黑白的能力,是现在老师更加重要的工作。
寒蝉效应和教师的自我审查
即将加入移民人潮的黄宁认为,外界很多时候借着老师的“一言半语”、“一丁点教材内容”抽出来指责,“断章取义”;香港教育局甚至接受不具名的匿名投诉,只要有一个被投诉案件,本身保守的教育界已闹得杯弓蛇影 ,老师如惊弓之鸟,“这俨如一个非常严重的寒蝉效应!”黄宁叹道。可怕的是,老师也会开始搞自我审查,老师与老师之间也建构了不信任,当教育局接受不具名的匿名投诉时,可谓腹背受敌。
香港《国安法》施行之后,吴爱华观察到作为一名老师,先别说通识科,自己在一些敏感的话题上也要先作自我审查。他挣扎着,如果自己选择继续留下教书,一定要保障自己不会因说话而惹上官非,否则不仅可能丢掉工作,甚至可能面对《国安法》的指控而入狱。然而,不能如实说出心底话,说一些违背良心的谎话,他很不情愿,特别是在学生的成长过程当中,灌输他们一种“原来老师也在修饰其讲话”的概念。
另一方面,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一种现实:《国安法》实施后,在另一所学校念初中的女儿,有一天下课回家并告诉父亲,老师以微软幻灯片软件PowerPoint讲解《国安法》与内地的关系,可能题材较敏感,老师没讲解内容,只要求她们自己看十多页的内容。从这个他校老师的另一个侧面可以看出, 其他老师在避开一些敏感的课题时,又不想这么直白的时候,选择用一些擦边球的方式去处理,以免误踩“红线”,被投诉甚至被举报而受处分。2021年2月,香港教育局公布“国家安全教育”课程指引,为中小学订立教学界线,教师需要重新掌握如何教学。有不少教师忧误踩“红线”,为求自保,只会依书直说,不引导讨论,教学生背诵内容。而通识科遭大幅度改革为“公民及社会发展科”。
黄宁因为即将离开而不用敎新的“公民及社会发展”课程,但老师对待新课程依书直说的作法,使她感到很受“侮辱”,自问拿数万元高薪,在香港社会备受尊重,现在却教学生只管死记硬背。回望当初,10年改革就是要让学生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辨别思考真伪。黄宁深感不忿:“我接受不了, 那种侮辱的感觉太强了。”
《国安法》落实之后,黄宁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的离开,“很多前辈退的退、走的走”。去年黄宁仍乐观地坚持留下。然而,她后来发现:当另一边强大的压力加诸时,不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抵挡,“我有很大感受,要不我受伤,我怕自己要适应环境而被扭曲,我选择停下来,休息一下,我选择frozen(指停滞不前)” 。黄宁说:“我需要疗伤,重新检视自己,思考往后日子是否回到教育上再努力。”最初决定离开时,黄宁感到很内疚及自责,认为自己很畏缩,然而,当与旧生倾谈,发觉他们有面对社会的方法,他们摸索得到他们生存的空间,“那一刻便释怀了很多”。
为儿女教育移民与选择留下的教师
黄宁指出,不只通识课老师,也有任教其他语文或数理科目的老师选择离开他们的工作岗位,寻找更自由的世界,移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既是老师又是家长,为了自己的儿女教育而离开。吴爱华便是其中一位。2021年1月份,他与太太及女儿移民英国,现居于伯明翰北部。
在彼邦的吴爱华对BBC中文表示,抵英国一年半,认识了很多到英国的香港家庭,大部份都是因为子女的缘故而选移民。初抵英国,吴爱华由仓务员做起,当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后, 在一间政府中学里面觅得教学助理(Teaching Assistant)工作。那是一间专收难民学生的学校,他从中看到英国人的多元及包容核心价值,充份落实到他们的课堂里,让学生学习互相接纳及尊重。
这边厢当有人陆续离开,那边厢却有老师选择留下。穆家骏选择留下。他强调,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移民。他曾在英国读书,在当地生活过一年多的时间,觉得中国人有一句话——“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说得很对。“去到人家的地方,可能会遭受歧视,始终不及生活在自己的地方轻松愉快。”
与此同时, 穆家骏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作为一名老师,应该教好自己的下一代,这是一种责任。“一个老师的身份角色,不只是教书教知识,更重要是教做人。”吴爱华告诉BBC中文,据他了解,其所任教的中学,这三年间老师辞职的有20多名,大部份已移民或准备移民。
资深的中学教师卢老师对BBC中文表示,由于不少学校的老师移民,香港教育界亦同时出现横向流动现象,腾出的空缺,像音乐椅换位补上;卢老师认为,移民的有不少是有丰富敎育经验的老师,而新入职的年资尚浅,未能承传敎育经验,令教学质素受到影响,最受影响的自然是学生们;另外,照顾学生成长如训导辅导的工作、学校行政工作等,新的前线老师也缺乏经验。
香港立法会议员、资深教育工作者邓飞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说,教师移民潮对学校的影响只是短期的,他并不感到悲观,强调如果香港教育局愿意开放更多师资培训的学额,让希望入行做老师的能够得到足够培训,教师的供应自然会多起来;而越早开放越能解决问题。(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