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一个冬日,刚在美国拿到文学博士不久的哈金,在文坛才刚起步,挣扎着等待着伯乐出版他的英文小说集。这位出生中国东北军旅家庭的华人作家,因为参军及文革,10多岁才初次接触英文,却在来到美后,开始用英文写起小说。
他在一篇自序中回忆道,那年冬天受邀到明尼苏达州的大学演讲,坐上了只有两名乘客的小飞机,驾驶员竟然是年仅12岁的少年实习机师,坐在自己旁边的是飞行教练。当时,他没有选择离开,飞上蓝天后,航程摇荡颠簸,40岁的哈金当时心魂不安,心里想的是家人及自己的“后事”,还有一本到刚投稿出去的短篇小说集。他自承,自己已为这本书献出所有心力,可以是死而无憾。
空难没有发生。后来,这本名叫《光天化日》(Under the Red Flag)的小说集中的同名小说拿下了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为哈金在英美文坛的起步吃下定心丸。1997年军旅短篇小说《好兵》(Ocean of Words)获海明威文学奖,1999年他的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拿下象征美国文坛最高荣誉之一的“美国国家图书奖”(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哈金在世界文坛的名声底定。
哈金此次接受BBC中文专访,以他去年刚出版的新书《放歌》(A Song Everlasting)起始,叙述他对当代文学,中国以及小说的看法:“这半世纪以来,中国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文学真正反映多少?不多的!”哈金说。
哈金的移民故事
1956年出生于辽宁金州,现在任教美国波士顿大学,从中国东北写到美国东北,哈金成名的早期著作前都是描写以家乡为背景的军民小人物,他将目睹或耳闻的真实故事以小说重笔法从新呈现,描述时代动荡下历史的考验及人性的挣扎。他告诉BBC中文,自己试图以文学“为历史盖上一个精致的纪念碑”。早期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却历经朝鲜战争,文革及南京大屠杀等大时代动荡的严酷考验。近年来,他是书写华人移民在美国的快乐与忧愁。
走在他心仪的作家如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及康拉德(Joseph Conrad)同样历经过的文学路上,本名金雪飞的哈金,被视为当代极少数以外语写作,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的华人小说家之一。甚至在故土中国,哈金亦受到激赏,获颁许多重要文学奖项,多本著作被翻译成中文(经过审查删修)。虽然他一直被禁止重访中国。不过,他的成功亦遭致文人批评,有台湾小说家在哈金访台时曾当面直言他笔下的大东北故事毫无新意。
30多年未能回中国大陆的作家
BBC中文:从您最新的作品《放歌》说起,这本长篇小说,书写中国歌唱家到美国表演后,卷入一场美中台政治纠纷,面对个人的艺术生涯即将夭折的危机及对自由的想像。我的理解是,你这次将视角及题材再次聚焦移民与政治。
哈金:因为移民,特别是艺术家,譬如歌唱家是很艰难的。因为他们的观众及听众是英文文化群体,这对华人来说是很难的。我自己也是创作家,用英文写作,所以我可以了解那个困难。之前有很多人在美国,有的人回去了,有的人还在。我自己了解要不要在这里生存下来,成为移民或回去,这个抉择都是很艰难的。像是曾在波士顿读书的朱明英,她已经回去了。
BBC中文:在《落地》(A Good Fall)一书中给你写下纽约法拉盛的华人移民故事,你曾说动笔前要开车去那边做了好多次的观察以及体验,《放歌》也是依循这样的模式吗?
哈金:我并不认识这些歌唱家,只是知道他们。但因为这是长篇小说,需要好多年大量投入,做好每个计划。长篇小说,英语的说法就是比较“demanding”,需求多,各方面都要照顾。短篇小说不好可以放弃,再重新写一个长篇就不行了。这些年就是做这些事情。从头到尾,都要专心一致。
BBC中文:1985年离开中国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踏入中国大陆,虽然有去过香港。但接受台湾教授单德兴访问时,你提到2004年曾经有申请过回北大任教未果。这几年有再申请探访中国大陆吗?
哈金:北大那次是我最后一次主动申请回大陆任教,他们就是没回答,你就知道结果了。但之后,也有机会邀请我去厦门,汕头啊或香港任教。但是我觉得这两边的系统不同,我现在这年纪到香港是退休年纪了,所以就没考虑。但之后是太太病了,更不可能搬到亚洲。
BBC中文:您提过在父母过世前,中国仍不愿意让你回去探视父母。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当局有提过是因为六四的言论以及支持刘晓波所导致?
哈金:他们一开始说得很好,跟我说要带这个带那个(申请文件),但申请之后又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但是之后又说实际上是因为你上了“黑名单”,必须要把你从黑名单拿下来,但我自己要怎么去拿下来?之后我就没有申请了。不过大概是我父母病的时候,我申请过好多次……特别是2011年我母亲生病,我希望回去再见上一面,但还是不行。《人民文学》给过我一篇短篇小说头奖,写了邀请信,也不行。后来人民大学的教务长发给我一个邀请信,请我回去领奖,最后签证也没有办法。
BBC中文:这是因为你被认为言论太出位,是个危险的作家?
哈金:我不知道原因,我估计是得罪了高层,譬如我的书或言语。但是没办法,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写的还是要写。
家乡、家国与家
BBC中文:台湾作家胡晴舫向记者说,你的写作一直有对于“原乡”以及“家乡”的辩证,譬如你是拿掉中文,用英文写作走向世界。你也多次提到,因为从小跟着四处迁移的军人父亲,对所谓“故乡”一直没有太多的迷恋。是否对您来说,故乡或家乡应该是指你的生活所在,而非一个根源?
哈金:是,我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父亲是军人,他们每几年就换一个地方。说不准哪边是家乡。但是,你实际想一想,“家乡”和“家”是两个概念。家乡是父母或祖辈的家。但因为我们长大后,都必须离开去建立自己的家。家是随着我们个人走的,并不是说你有个源头,那不重要了。而家乡是指原籍,我们的生活质量等等,跟原籍没什么关系,家才是自己创造的。所以我说,特别是海外的华人,很多说法都要给你拉回去,也就是落叶归根,都要“回家”,那实际上是保守的想法。离开一个地方,更重要的因素或目的,并不是要回归,是要抵达,那是另一层意思:你必须要抵达。特别对移民来说,重要的是你要“抵达”。
BBC中文:很早你就把“家”与“家乡”分得很开?
哈金:不是很早,也是逐渐了解的。实际上,家乡是很保守的概念,到政治层面上,可能是反动的,譬如原籍就是你家乡,这个概念走到最后是很危险的。
BBC中文:你的小说中,有时候用喜剧写悲剧。譬如《背叛指南》(A Map of Betrayal: A Novel)中你笔下是美国中情局当年的知名中国间谍金无怠(Larry Chin, 1922-1986),这本小说似乎是在说,对于家乡的情怀也有可能是要命的?
哈金:人不光是理性也有感情的,不管你有多聪明多么智慧,但是你仍是有感情的。譬如有些东西,你蛮容易谈,但要是涉入其中后发现感情生活是另一种系统,那是很艰难的。感情上要能把握好,能有分寸这是很困难的。
BBC中文:那“家国”呢?也是危险的召唤?
哈金:是的。“家国”是汉语语言当中制造出来的幻觉,好像“国”与“家”连在一起。对我来说,实际上,国与家是两码事。是汉语中我们将它们混在一起的。但如果是英语中,国(state)与家乡(country)是分得很清楚,是两个概念。而且如果看汉语的源头,国与家跟平民百姓没有关系的,家原本是指士大夫阶层,那是统治阶级的事情。但现在,我们为了爱国,好像国与家是在一块。现实生活中,平民百姓的家,跟国没有什么关系。个人信仰等其实都不是政府该管的范畴。
BBC中文:这是你在美国居住后慢慢观察出来的?也就是美国几乎不太介入个人的价值观?
哈金:实际上在美国,爱国与上帝之间选择,美国人往往会选择上帝。这是另一种系统,比国家更大的道德价值系统,这是根深蒂固的,而国家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中国因为没有宗教,将国家视为上帝或神。在美国有人会不爱国,但没有人说我会选择国家而不选择上帝。
文学是历史的一部分
BBC中文:多年前你接受许知远采访时,他问过你有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你当时用艾略特(T.S Elliot)的诗作来说,“用时间征服(conquer)时间”,同理透过历史或透过政治我们也可以征服历史或政治带给我们的影响。你可以再解释你的看法吗?
哈金:文学应该要反映现实生活,就是历史的一部分,这是应该的。因为现在大陆政府提倡科幻,那是离生活比较远,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你要想想中国这些年来发生过那么大的事情,包含香港,文学该有所反映,不能与历史分开。这便是为何我说只有“通过时间才征服时间,通过历史才能真正超越历史” — 这其实是很复杂也很艰难的过程。但华语作家素材有的是,有重大的素材。但要怎么写得好,不辜负素材是很难的。首先你要先认真对待你的文学艺术。不能随随便便,譬如我要写大饥荒,那什么都没准备就去写了。你不认真做,什么都做不好,站不住脚,这样是对不起素材,对不起这些历史事件。
BBC中文:学生若要写科幻或魔幻写作,或者所谓意识流的小说,或者散文化的小说,但不写历史呢?
哈金:我们的写作坊不鼓励,若有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我们一开始就不会收。但如果我的学生要写,这没有问题。科幻这些要写好也不容易,但我要强调写科幻还是要写得有意义。不能光说有意思,还要有更高层次,有意义。譬如《1984》都是科幻,都很优秀,只要写得有意义。
BBC中文:可以说,你写历史,你自然会被“吸进去”要与它对话,但要写历史却是很难的,政治也是,十分不容易,但你还是要跟他搏斗?
哈金:是,而且历史往往是特殊的。作为作家或文学创作者,譬如你能把这个故事说得好,而这故事是你创造的,但你也在重复这个历史。我的感觉好像是,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对华语作家来说,应该类似做一个“纪念碑”。因为历史已经变成“文物”了, 已经破碎模糊了,但你可以做一个精致的纪念碑,一个标记。这是一种文学, 可以称为衣冢文学, 当然也有其他文学的。
BBC中文:这是你心仪的文学类型,其他的不是不好,但不是你钟情的文学?
哈金:是,特别是文学对我来说,写得很好有意思之外还要有意义,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的。
BBC中文:特别是你说中国这些年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所有人都被卷进去?
哈金:对。这半世纪以来,中国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文学真正反映多少?不多的!
BBC中文:是因为政治?譬如有人说你若待在中国,你可能无法痛快地写出来?
哈金:也不能说痛痛快快,就是说有一条生路吧,有那种可能性。在大陆肯定不行的。但在外面没办法,我只能用英语写作,但有一条生路吧,是个工作吧。
BBC中文:你的写作十分受俄国作家契科夫(Anton Chekhov )启发。就是书写要反映时代,或如何跟时代对话或搏斗也好,对你来说,作品与时代的关系十分重要?这真的是你文学创作无法避免的?
哈金:苏俄是这样,在他们这样宏大的时代写小人物,将普通人写的很好。但是,事实上这种文学观,在西方最早的源头就是这样,是像是《荷马史诗》或拉丁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这些作家他们作品都也是记录自己的时代。但是他们的作品因为十分优秀,最后也变成类似于史诗的作品。就是作品可以enlighten(启蒙),是有趣之上的更高成就 。有意义是最基本的。
BBC中文:这半世纪以来中国的变化,包含离开或留着的人,都在面对这些变化,虽然你现在不住在中国,但可以说我们,包含你还是被卷进去。可以说,你的创作是离不开这些?
哈金: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还在其中。但是真要离开的话,也能离开,也不是不可能。譬如我要写个明朝的故事,也是可以完全跟现在没关系。但实际上你的角度,还是你的意识还是受现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完全分开是不可能的。
BBC中文:美国的文学传统有那种“勇敢”的特质,颜择雅评论过,你有被美国文学这个传统影响。
哈金:应该是受文学传统影响,譬如是杜斯妥也夫斯基( Fyodor Dostoevsky ),他们写东西也都是很残酷也很直截的是吧?美国当然也有这种传统,他们讲求真实,你要是说假话,要是虚情假意,人家能看出来的。学文学,或学真正的文学是训练你看问题方法不一样。
BBC中文:美国的移民很多都是来自战争,譬如中国内战,越战,韩战还是亚美尼亚的种族屠杀,美国这国家是接收很多战争移民,而移民背负记忆跟创伤来到美国。因此,你认为美国这边还是有空间让移民重新开始(reset)吗?还是如同移民在别的国家,可能来了再被丢到另一个国家?
哈金:就像希特勒看不起美国人,说你们都是难民,都是逃亡的人,你们都不是菁英,都是垃圾。但好处就是这些人有着过去,想问题可以宽阔一点。譬如美国人对于新疆,美国大众,特别是犹太人特别反应强烈,因为他们有这样的历史,他们知道。可以说,美国基本上还是法治的社会。但美国的贪婪是个问题,譬如华尔街。中国是贪钱或贪权。实际上,很多人到美国,特别是对底层的人民,重新做人,美国还是有那个空间。
BBC中文:回到写作上,故事还是情结还是很重要的?譬如像是契科夫,或是孟若(Alice Munro),譬如你教学生练习写作时,每个故事结局都令人意外。所以说小说中,说“故事”的能力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哈金:故事很重要。但写文学,写那些句子也是一种表演,譬如村上春树是表演性、表演欲特别强的作家(笑),他每个句子每个段落都很漂亮,就好像明星上场的感觉。他表演的很好,很精彩,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读他的书。这不是坏事,也是写作最基本的,但更上面还有一层。像是契科夫,他也很会表演句子,但读完了你会很感动,因为他的创作有意义,那是另一个层次。但村上是典型表演性的作家,这是很重要的,也很基本的写作要素。首先是要有意思,再有意义,不管什么风格,都很好的。
BBC中文:最后想问您最近有在读哪些华文作家,印象特别深刻的?
哈金:华语作家这些年看的不多,但是我刚读阎连科之前出版的《丁庄梦》(注:描绘河南爱滋村的故事),是很好的作品,是他的杰作。别的国家,其实村上春树我还是非常喜欢,句子写得很好,能做到这样我觉得很了不起。不同国家的文学都可以学到不同东西
村上春树的书,英文翻译得很好,汉语的赖明珠也翻译的很好。我看了英语翻译,发现跟汉语翻译很接近。我有跟村上说过说他的书,英文翻译的真好。他说是,他懂英语。但是,大陆有的译本就太“文艺”了,文气太重了。因为村上春树不是那种“文艺”的作家,他是非常口语化的日语。(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