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火车发出咯吱声。在阿尔卑斯山脚附近,火车弯成了弧形,将我从睡梦中摇醒。我家的小少年乔治睡在我上方的铺位,他抽了抽鼻子又继续睡了过去,坚决不被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群山的奇妙景色打扰。他确实有理由大睡一觉:过去一周我们一直过着背包族生活,我们的欧洲铁路通票(Interrail)现已因为火车时刻表和各种印章而沾上浓浓墨迹,我们自己也都感觉有点邋遢。
我们将在几小时后停靠威尼斯的圣路济亚(Santa Lucia)车站。我去找乘务员求一杯咖啡,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开始阅读我的《拉德茨基進行曲》(The Radetzky March),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这本行文精美的悲喜剧小说讲述了奥托-匈牙利帝国的末日。在我们旅行的十天里,我发现自己同时活在多个时区:闪闪发光的当代欧洲、小说背景的十九世纪、以及我自己的过往,我年轻时也曾乘坐火车游历探索欧洲大陆。
我们旅途的第一站是波兰城市克拉科夫(Krakow),这是个我曾非常熟悉的地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曾在这里生活。那时我刚刚修完了A级课程,波兰则处在共产主义瓦解后的青春期,急于追求西方化和变酷。
我记忆中来自那个时代的大妈们现已几乎消失不见。在火车售票处我见到了一位仅存的锈色头发的大娘,她拒绝回应不说波兰语或法语游客的要求。但克拉科夫已经实现了西方化的目标,Zara和Nike商店占领了历史悠久的城市中心区。在老城广场(Old Town Square)我们发现了失落世界的一丝褪色痕迹:Noworolski咖啡馆存续了下来,过去知识分子曾经云集在这家维也纳式咖啡馆,现在这里靠着轻信传说、愿意支付离谱价格的游客而生意兴隆。
在步行游览克拉科夫两天之后,乔治和我搭乘晚班列车前往布拉格。制定一份行程单本身就是假期的一部分。当我首次建议乘坐火车环游欧洲时,乔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样的神奇车票能够让你去往欧洲的任何地方?我们拿出了一张地图,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设想互相讨论,其中某些想法过于乐观——例如从斯德哥尔摩坐火车到雅典——最后我们选定了一条弧形路线,从克拉科夫出发,南下意大利,然后再返回伦敦。
在一个月中的五个旅行日里,乔治的青年车票和我的车票价格分别为200英镑和250英镑。当一个人面对这种旅行的自由时,该如何顺势而为呢?你可以一时兴起地前往欧洲的任何地方,当然得依靠细致精密的日程安排,把行程细化到每一分钟每一米。
我们提前预订了所有火车座席,还预订了便宜而令人心情愉悦的宾馆,此外为了符合此次旅行的精神,我们还预定了青年旅舍——如今的青年旅舍出人意料的时髦。我曾希望乔治或许会和旅途中遇到的其他青少年聊天,忘记了青少年都不愿讲话,不论是说英语还是其他语言。
用欧洲铁路通票环欧旅行曾经很酷,对于几代人来说甚至是一种人生仪式。通票出现于1972年,当时是为了纪念国际铁路联盟(Union Internationale des Chemins de Fer)的成立,这是一个成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铁路标准组织。最初,欧洲铁路通票向21岁以下的青年提供为期一个月的无限制铁路二等座席旅行,可以自由穿行于21个欧洲国家,票价为27.5英镑。由于市场需求很大,欧洲火车通票变成了一年只可享受一次的优惠。年龄限制于1979年上调至了26岁,1998年终于推出了成人通票。
曾有一张极具标志性的欧洲铁路通票宣传画,画中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匀称臀部背景,欧洲铁路通票从牛仔裤后袋中伸出。更加写实的刻画应当包括一只超大背包,但其中的那种浪漫主义是真切存在的:对于很多青少年来说,用通票逛欧洲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离开父母的出国旅行。它已成为现代版的环欧大旅行——不过你需要在青年旅舍和其他人共用淋浴,饮下大量欧洲大陆产的啤酒。1991年是欧洲铁路通票的顶点,当年在参与该项目的29个欧洲国家共售出了40万张通票。
在布拉格时,我曾拉着乔治去探访英语书店The Globe的原址,我在那里遇见了自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五年前,伊拉斯谟计划(Erasmus)宣称——这是欧洲大学间的一项交换学生计划——其为学生间如此之多的爱情故事牵引红线,以至于完全能够找得出100万名伊拉斯谟宝宝。我不认为欧洲火车通票能够统计出火车站台上因相见恨晚式恋爱而心碎的人数。
从布拉格出发,我们登上了前往维也纳的早班火车。由于背着大背包、穿着磨损的鞋子,我们在崭新发亮的捷克RegioJet列车上感到自己很邋遢。这趟列车的卫生间里居然有新鲜兰花,通常你只会在高级餐厅里看到这种花卉。
虽然没有预先计划,但乔治和我似乎遵循了与罗特小说的线索同样的路线:所有的道路都通向维也纳。奥托-匈牙利帝国的人们对于他们的铁路深感自豪,这些铁路贯穿整个帝国,从克拉科夫直到的里雅斯特(Trieste)。正如罗特在描写发生在帝国东部边境的一幕时所写道的:“这是帝国所有火车站中的最后一个,但这个车站同样拥有两条闪闪发光的铁轨,如缎带一般不受打扰地向帝国中心延伸。”
维也纳的老火车站早已被崭新发亮的维也纳火车总站(Vienna Hauptbahnhof)所取代,后者于2015年全面投入使用,并被再一次设计为欧洲的十字路口,拥有通往东西南北的铁路主干线。维也纳仍是最受欧洲铁路通票游客欢迎的目的地之一,仅次于汉堡、巴黎和柏林。
这些年来,欧洲铁路通票也曾经历起伏。在1991年达到高峰以后,通票的销量出现暴跌。最初的下跌被归因于南斯拉夫爆发战争。后来到了1993年,欧盟实行了航空市场自由化,机票价格下跌。年轻人扔开了背包,购买了滑轮旅行箱,变得醉心于飞机旅行的所谓魅力。在2005年最低点时,欧洲铁路通票的销量仅为毫不时髦的10万份。
但近年来这种下滑趋势出现了逆转。“坐飞机可耻”运动在瑞典引发巨大反响,推动当地的欧洲铁路通票销量在2017至2018年间上升了40%。欧洲全境的通票销量再度升至30万份,绝大多数通票购买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非常关心自己的碳足迹。
除了对飞行的排斥,我怀疑推动欧洲铁路通票销量回升的因素还包括人们对节奏更慢的世界的怀旧情绪。飞机会以一种后现代的方式从天而降在城市附近的停机坪上——你无法描述你是如何到达那里的。但火车拖着自己的身躯走遍欧洲的山山水水,经过不断延展的景观,一个接一个的国家——对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看世界的方式。年纪较长的群体也逐渐变得智慧了起来。年纪超过26岁的旅客购买了四分之一的欧洲铁路通票,此外还有11%的通票被老年人买走。第一代欧洲铁路通票旅客一定又重新开始了坐火车旅行。
一位欧洲铁路通票的发言人告诉我说,很多其他国家对通票的需求上升,但在英国市场上并未出现通票热销的情况,虽然过去多年来英国一直是通票的最大购买国,目前英国销量目前仅占通票总销量的16%。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欧洲铁路通票设在荷兰的总部(该机构由欧洲铁路和运输公司共同所有)礼貌地指出,汇率因素或许是原因之一。
不久前,我们与欧洲铁路通票的关系几乎遭到了致命打击。英国列车运营商协会(Rail Delivery Group)——该组织负责监督英国客运列车——宣布,经营欧洲铁路通票项目的欧铁公司(Eurail)决定自2020年1月起终止英国的成员国资格。这两个组织此前在通票的调整问题上一直存在争议。
考虑到时间因素,这一事件让人感到我们与欧洲大陆的关系又一次遭受了打击,但相关决定在引发公众强烈反对后被迅速撤回。英国新任交通大臣格兰•夏普斯甚至进行干预,称这一举措“产生了相反的效果”。
但英国脱欧将会影响英国的年轻一代,他们将无法享受欧盟每年向各成员国18岁青年提供的5万份免费欧洲铁路通票,赠票通过很适合Instagram的“发现欧盟”(DiscoverEU)项目进行。没有了欧盟成员国资格,也就没有了免费赠票。
现在火车已经驶入了威尼斯。看到那些拖着装得过满的滑轮旅行箱在布满台阶的桥上挣扎难行的人后,像我们这样的背包客感到自己非常明智。
我查找了国际铁路联盟的背景资料。该组织诞生于一战后的一场议和会议。信任的瓦解,新出现的国家主义,以及被国境两等分的铁路线,意味着跨越欧洲大陆的列车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互不配合的官僚机构,如暴雪般铺天盖地的文件,产生不了任何效果。国际铁路联盟负责火车链轮标准化,以及诸如乘客管理、海关手续等事务,但该机构建立在一个更加宏大的理念基础上:再一次让欧洲流动起来。
“一战”后,欧洲国家的地图曾经历大幅修改,但连接欧洲各个城市的铁路干线图却未发生变化。数千英里的铁路线成为了一种超越国家的存在。
欧洲铁路通票将城市间的铁路客运线变成了年轻人的探险地图。它已成为了一个动词和一种荣誉勋章。只要说到“我曾用铁路通票环游欧洲”,你就能和年轻时也曾这么做过的欧洲人共享一段记忆。旅途的重点是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本身。(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