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妈”蔡美儿谈“美国华人”

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以《虎妈战歌》一书名噪一时的作者蔡美儿,是在靳羽西的纽约家中。她身材窈窕,举止优雅,但是又充满精力,完全不摆架子。最近在SupChina年度女性论坛的晚宴上,“虎妈”发表主旨演讲,我重新领悟到,蔡美儿是一个爱讲、会讲故事的人。“虎妈”是如何成为“虎妈”的?世界上,特别是中国文化里,出了不少“虎妈”,但是很多时候,做父母的对子女有非常高的期望,是用来补偿自己生命的欠缺。但是我眼前的这个人,耶鲁大学法学院讲座教授,四本畅销书的作者,家庭幸福美满,仿佛是天生赢家。

蔡美儿的演讲探讨她在美国中部以“外来者”的身份生长的历程,以及这个“外来者”的视角对她一生决定性的影响,而《虎妈战歌》的出版更使她卷入西方世界里一场关于亲子教育的文化论战。我很好奇,《虎妈战歌》如何改变了蔡美儿的人生?在贸易战的氛围下,蔡美儿如何看待她的华人身份认同?在演讲后,我跟“虎妈”做了一对一的访谈,为我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寻找答案。

《虎妈战歌》一书在2011年还未上架之前,《华尔街日报》刊载了一篇节选,标题是“为什么中国母亲更优秀?”这个标题顿时引起炸锅式的反应,并且文章节录的段落正是书中最有争议性的部分,因此读者容易“断章取义”,使得从表面上看来,蔡美儿所提出来的教育观和育儿观与美国主流社会的观念完全背道而驰。

蔡美儿在演说中澄清,其实她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提倡自己的育儿方式,而是以自传的方式反思当时面对教育女儿(特别是第二个女儿)时所受到的挑战和心路历程,却没想到带来很多误解。

蔡美儿当选了2011年《时代周刊》的100名风云人物。《时代周刊》派了摄影师马丁•斯科勒去她家捕捉“虎妈”的镜头。事前联系时,他表示将带着一对六星期大的虎仔,但是等到拍摄当天,“虎妈”家门口出现了两头6个月大的小老虎。“虎妈”本来以为她将在女儿的卧室里抱着一对24英寸的小虎娃儿入镜,但它们到达时变成5英尺长。显然老虎宝宝生长得很快(根据我的研究,在老虎的整个生长周期中,从61天到120天之间是成长最快速的时期)。摄影师本来打算让蔡抱着幼崽,但这一计划显然不切实际。于是驯兽师让两只老虎在蔡美儿的女儿卧室里安顿下来,然后蔡就偷偷溜进去和它们一起入框。

《虎妈战歌》出版时掀起的一场风暴,远胜于老虎的咆哮。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本书以幽默、微妙的叙事,质疑美国家庭的养育方式、美国孩子的教育成就、以及美国在当今世界的全球竞争能力。在美国,这本书似乎提出了东方式着重纪律的教育观;而在中国,很多家长开始崇尚给予孩子更多自由的美式教育。

在当代美国,被称为“虎妈”并不是一个很甜蜜的事情。蔡美儿记得当时接受电视台访问时,主持人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一个恶魔吗?每个人都恨妳入骨。”蔡美儿用哲学的观点来看《虎妈战歌》的出版,这个经历改变了她的一生,因为《虎妈战歌》的内容代表的是当时美国一个非主流的观点,但是蔡美儿认为她的成长经历已经习惯从一个被边缘化的“外来人”向主流喊话,因此她在SupChina演讲的主题,便是分享如何把从自己从被边缘化的位置,转换成个人的优势。

蔡美儿出生在伊利诺州的香槟城,她的父母1960年代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留学,后来随父亲到伊利诺大学攻读博士。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美国,在美国中部,蔡家是当地唯一的华人家庭,因此特别显眼,加上家境不好,所以他们的穿着、他们的表现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这样一个华人家庭长大,蔡美儿觉得有各种的束缚,比方说家里面规定的“官话”是闽南话,其次才是普通话,一不留神蹦出一句英文便要挨打(用筷子)。但是即便如此,蔡美儿回想成长的过程中,却觉得她有一个非常快乐的童年,因为她的父亲与传统的中国父母非常不同。

蔡美儿的父亲蔡少棠是在菲律宾长大的华人,由于他自己的成长环境有非常多的束缚,蔡少棠和蔡美儿的母亲私奔到美国,后来他成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电机系教授,被称为“非线性电路理论及细胞式神经网络”之父,也拥有多项发明专利。在蔡美儿的印象里,她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喜欢冒险的人,除了在学术界的成就以外,他对于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

蔡美儿小时候当父亲有年休的时候,他会把一家带到欧洲,在德国待三个月、法国待三个月、瑞士待三个月。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就把蔡美儿和妹妹们放到一所完全陌生的新学校,即使蔡美儿当时不会讲任何德语或法语。但是也因为这样,迫使蔡美儿能够很快地适应陌生的环境。她的父亲鼓励她勇于冒险,天高任鸟飞。而蔡美儿的母亲非常保守,但是却灌输给她强烈的价值观。当时蔡美儿有些婴儿肥,有一次在说Restaurant(餐馆)时发错了音,班上有一名男孩就当场嘲笑,让她感到非常屈辱,含泪回家跟母亲抱怨。

没想到蔡美儿的母亲对她大发脾气:“你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丁点儿的事情烦恼?我们来自最优秀的民族,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历史,你根本没必要跟那种人计较!”虽然母亲的责骂很严厉,却也给蔡美儿一种新的自信,以后每当她不能够融入周围的环境,她便很感激母亲给她的文化传承的骄傲感,一种自我的独特性,这使她在成长的岁月中能够抵抗种族歧视。

但是蔡美儿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申请法学院只是因为她不想进医学院。等到她上哈佛法学院的时候,她是班上组别里150人中唯一的亚洲学生。法学院的课程对于蔡美儿来说非常困难,在课堂中当教授让她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往往不知道如何应对。从小的环境只是让蔡美儿学习服从权威,没有锻炼她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政治和道德,她完全没有独立的分析和判断。所幸经过努力和坚持,蔡美儿强迫训练自己去改变。她认为最大的一个突破点是毕业后,她到了华盛顿特区成为美国联邦上诉法院首席法官帕特丽夏•瓦尔德的法官助理,瓦尔德成为蔡美儿的贵人导师(后来还为蔡美儿和夫婿证婚)。

瓦尔德完全不同于蔡美儿的父母,因为蔡从小的教养总是不断地要有“成就、成就、成就”。法官却让她问自己:你要的是什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在这个时候,蔡美儿开始对于公共事务感兴趣,在法院实习结束之后,她加入了纽约一所名列前茅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了三年。在这段时间,蔡美儿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但是她以一种非常意外的方式发现法律能够带动其他的激情。当时律师事务所代表墨西哥政府将一个墨西哥的国营企业私有化,在招股书上必须要描述墨西哥的经济历史,由蔡美儿做研究起草。蔡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写一篇报告,她的观察是像墨西哥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经济政策不断地在市场开放和对外闭锁之间摆荡。

等蔡美儿把研究成果交给了负责项目的合伙人,她的老板反应非常负面,认为这样对墨西哥市场不稳定的叙述,必定没有人会想要去买股票,所以当老板把她的心血结晶丢到垃圾桶,蔡美儿不甘心自己的力作不见天日,便投到《哥伦比亚大学法学评论》发表,这是她发表的第一篇法学文章,引起了她想要进入学院从事教学研究的想法。

蔡美儿向100所法学院投出履历,但是遭到100所法学院全数拒绝。她跟爸爸说,我不行啊,法学院不适合我,我一所学校都进不去……蔡美儿的父亲回答说:“才被100所学校拒绝,你就要放弃了吗?100个拒绝还不够多,你应该多试试!”后来蔡美儿听从父训,发出了更多简历,总算得到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的法学院聘函,后来杜克大学改变了原来的否定,从此蔡美儿踏上了教学之路。从这个经验蔡美儿得到了教训,就是不管你拿到了多少NO,你只需要一个好的YES。

在蔡美儿对墨西哥经济的研究过程中,她发现少数控制墨西哥经济的是欧洲人,高大白皙,跟其余的人长相不同,蔡美儿称这个现象为“主导市场的少数种族”,比方说,在菲律宾,华人占人口的1%,但控制着60%的私营经济,结果是菲律宾多数人对华人的不满造成了种族冲突。同样的,华人占印尼人口的3%,但控制着75%的经济。其他东南亚经济体也有类似的情况。其他类似的现象包括拉丁美洲和非洲的欧洲侨民、以色列和中东的以色列犹太人、俄罗斯的犹太寡头、前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人、海外的印度人等等。

“主导市场的少数种族”是蔡美儿第一本书《火焰中的世界:出口自由市场的民主如何滋生种族仇恨和全球不稳定》的主轴,成为《纽约时报》的畅销书,被《经济学人》和《英国卫报》选为2003年最佳书籍之一。蔡美儿在书中探讨了不同群体在市场上占据主导地位的不同原因。由于殖民遗留和种族隔离,一些群体继承了市场支配地位。在其他情况下,这可能是由于这些群体的文化和家庭网络。而对于许多群体,没有明确的单一解释他们经济主导权形成的原因。

蔡认为,当一个少数民族拥有不成比例的财富时,民主化会加剧种族冲突。“当社会有主导市场的少数种族现象时,追求自由市场民主,几乎必定造成反弹。这种反弹通常会采取三种形式:首先是针对市场的反弹,针对的是占市场主导地位的少数种族的财富。第二个是对主导市场的少数种族有利的反民主势力。第三种是针对主导市场的少数种族的暴力行为,有时是种族灭绝。”总算,在35岁的时候,蔡美儿发现了一个秘密:由于这个观点跟主流的观点完全不同,她得到了更多的瞩目。用自己的观点成为她自己,不要写别人会写的,才是成功的要素。

蔡美儿在2007年出版了《帝国之日:超级大国如何崛起成为全球霸主,和为什么它们会倒下?》,这本书研究贯穿人类历史的“超级强国”,从孔雀王朝、朱罗王朝、巽伽王朝、毗奢耶那伽罗王朝、印度次大陆的莫卧儿帝国、罗马帝国、唐朝、蒙古帝国、大英帝国,及当前的超级大国美国。她发现许多帝国在崛起上升的过程,都有多元种族和多元文化,但是到了走下坡的时候,便开始仇外而闭关自守。在SubChina会场的听众听到这个地方不禁会心一笑,因为她所描述的跟当下的美国是否有几分相似之处?

蔡美儿在演讲结束时再度强调她写《虎妈战歌》并不是为了宣示自己教育方式的杰出,而是感谢父母在她身上灌输自我纪律的重要性。她给在场的观众建议是,虽然作为一个“外来人”有时候会觉得很痛苦或是寂寞,但是学会拥抱这个经历,将会带来更多的力量。蔡美儿演讲后,我问了她几个关于中美贸易战和当下华人情境的问题:

刘裘蒂:《虎妈战歌》出版以来,你如何看待它对我们社会的影响?
蔡美儿:我认为这本书在很多方面帮助了我们的社会!首先,这有助于被“虎妈”抚养长大的一些人更好地了解他们的父母。我收到了数百封电子邮件,这些读者告诉我,他们长期以来对严格的父母怀有怨恨,甚至与他们断绝关系,但在读了我的书后,他们开始看到他们父母的观点,并开始了和解的过程。我还认为,这本书有助于提醒“虎妈”注意孩子的个性,并在事情变得非常糟糕时倾听孩子的声音,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你可能会失去孩子,让他们永远恨你!最后,我认为我的书有助于社会就不同育儿方法的优缺点展开一场重要的辩论。在美国和英国,很多移民团体(无论是来自尼日利亚、加纳、牙买加、波兰、拉脱维亚、印度、利比亚等等)都实行“老虎式育儿”,而不仅仅限于来自亚洲的移民,这些族群的孩子们通常表现得很好,不仅取得了成就,而且对父母有积极的感情,感到快乐和自信。

刘裘蒂:你的两个女儿现在做什么?
蔡美儿:索菲亚和露露都很好!索菲亚现在是一名法官助理,之后她将在美军担任三年检察官,从事军官性骚扰案件和其他的诉讼。三年后,她可能会加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年5月从哈佛毕业后,露露一直在纽约为阿里巴巴的蔡崇信和他持股的布鲁克林篮网队工作,并经常跑中国。她很开心!她将于9月进入哈佛法学院就读。

刘裘蒂:你的文化认同是什么?尤其是你的华人血统?有什么特殊的地理联系吗?
蔡美儿: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美国华人。在文化上,我既是中国人又是美国人!在某些方面比较像华人(语言;我的价值观,如家庭应该永远排在第一位的观念,或教育的重要性,相信自律的重要性和强烈的工作伦理)。在其他方面我又比较像美国人(我敢于出头!我不喜欢低下头随波逐流,我也不太擅长持温和的观点)。

刘裘蒂:你认为中国的崛起改变了许多美国华人的身份认同吗?
蔡美儿: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中国的崛起无疑使更多的美国华人感到自豪。但随着中美两国间竞争意识的增强,也造成了一些新的紧张局势。

刘裘蒂:你认为美中贸易紧张会在美籍华人中间造成“忠诚的分裂”,并对美籍华人的认知产生负面影响吗?
蔡美儿:我不是这个问题的专家,但我很担心这个问题!我从SupChina研讨会的讨论中学到了很多。

刘裘蒂:你对大学作弊丑闻的揭露感到惊讶吗?我们过去常常把对学业成就的狂执与东亚父母联系在一起,但是很多人惊讶地发现,许多美国父母也有同样的想法。在过去的十年里,美国大学顾问和补习学校的数量激增。你认为这是大学入学(尤其是精英学校)竞争加剧的一个副作用吗?
蔡美儿:我一点也不惊讶。是的,这是激烈竞争的结果,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刘裘蒂:在过去的10年里,在美国学习的中国学生急剧增加。许多中国/亚洲父母和学生认为,他们的孩子是平权行动和其他优惠计划下的牺牲品。你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蔡美儿:我认为招生过程中肯定有一些反亚裔的偏见,我认为这很不公平,让我很不安。我唯一能说的是,他们应该尽量不去聚焦在任何一个“失败”或拒绝。我自己的一些最糟糕的噩梦和最丢脸的被拒,结果成为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事实上,这就是我下一本书的主题,请继续关注!(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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