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终,即使再汲汲于日常生活的头脑,也会停一下,总结过去,思考五分钟未来。
在时代的节点,无视宏观的,多是妄人。宏观重要,但是并不等于宏观可以把握。在大历史回归的当下,小概率的黑天鹅、灰犀牛事件已经不再新鲜,预测未来也成为危险之举。2018年初,中国国内顶级券商的分析师对于2018预言,十个预言被认为错了9个半。是啊,你我皆凡人,谁也没有水晶球,然而,太阳底下无新事,一切发生的,不过曾经发生的变奏。即使2019年被认为是经济周期的谷底,在这里,我们还是可以仰望一下星空,回望半眼历史,想象一刻未来。
一、这个世界,会变好么?
这是一百年前的提问。
这句话曾经是思想大师梁漱溟的父亲梁济的疑惑,他曾经如此亲口问过梁漱溟。那是1918年的11月7日,当时梁漱溟二十五岁,少年得志,已以《究元决疑论》而获得蔡元培赏识,成为北京大学的老师。那天,梁漱溟梁济谈及当时甚是热门的欧战时事。梁漱溟当时回答是这样的:“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这是年轻人特有的乐观还是大师的洞察?百年云烟过眼,一闪而过,有时候却让人怀疑,世界其实还是那个世界,并不太平。
2018年双十一在中国是购物节,在海外则是一战百年,这可能构成一个新时代的隐喻:旧世界仍旧沉湎哀悼于旧秩序的失落,而新世界则试图以消费主义以及体量优势营造新秩序。新与旧,并不等于进步与落后的置换,只是代表时间的序列。今天看来,梁漱溟的回答,有点类似欧洲的趋势研究者马蒂亚斯.霍尔茨的乐观主义;“你可以想象一下,在未来,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世界每天都为我们带来了一点点小奖赏”,也映射着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俏皮话“我是怀疑主义者,因此我不可能是悲观主义者。”这种乐观主义,或许是人类从古至今,所赖以生存的根基之一。在哈佛教授史蒂芬•平克著作《当下的启蒙》(中文版湛庐近期推出)中,平克试图用数据和事实说明,从食物健康甚至财富很多方面来说,世界越来越变好,即使大家感受不是如此。
二、重申自我启蒙
启蒙主义,在平克笔下也成为人类英雄史诗的一部分。在保守主义看来,平克代表了进步主义浅薄的乐观,但平克有一点是正确的,即知识好过迷信与无知。在信息过载的今天,重申古老常识并不是老生常谈,正如经济学家哈耶克就认为理念需要在不断重新讲解中得到生命力,“如果要让旧的真理保留在人们的大脑中,就必须在后代人的语言和观念中不断加以重申。”
1784年,康德如此定义“启蒙”:启蒙是指人类从自己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在他看来,这需要克服懒惰和怯懦,勇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在当下,知识分子已经告别了舆论中心,启蒙的功能更多成为个体化的努力,自我启蒙与自我教育,其实成为现代人的基本技能。2019年是巴黎和会百年,也是中国五四运动百年,在年初的讨论却如此之少,国运之类想象反而位于舆论中心。即使有人还记得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的简化叙事,也无力提及这一叙事背后其实掩盖了自由与秩序。
八十年代,思想家李泽厚提出救亡压倒启蒙论断,今天也许并未过时,但是即使李泽厚这个名字,对于普通网民已经陌生。可见,观念的迭代总是充满了诡异时间差,也许一百年改变不了什么,也许一代人的时间就足以解构太多。2019年开始,各类展望密集出现。作为中国人,新年都是要说一些吉祥话与彩头,即使在寒夜中,也希望寻找春天的痕迹。不少展望,其实也就是心理按摩,而自我启蒙恐怕首先得从放弃心理按摩开始,这是直面现实的第一步。真正的知识是什么?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说,在他看来,人类精神愈是向前进化,就愈可以肯定地说,“通向真正宗教感情的道路,不是对生和死的恐惧,也不是盲目信仰,而是对理性知识的追求。”
三、2019,软阶层习惯慢下来的一年
小时候读杂文家柏杨《丑陋的中国人》,看到他批评国人的慢性子,每一代人都叮嘱下一代说“中国的未来就看你们这一代了!”,他总结“一代复一代,一代何其多?到哪一代才能真正好起来?”当时读到,觉得非常有道理,成年之后重新审视这句话,其实倒是暴露了国人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的特点,这往往使得激进压倒渐进。如果将中国社会转型看作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三峡,我们的道路还在中途,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并无问题,每一年完成每一年的计划,这才是常识,也是社会的正常化,一两代人之间发生剧烈转型,往往会留下各种隐患。
经济也是一样。经济烈火烹油之时,也就是加速折旧的时代。风口趋势赛道迭代不仅是各类投资机构的话术,也是普通人热衷的流行词。在高速增长的中国,一切都习惯快,很早就有人统计在中国一年相当于国外七年,无论资本还是用户都怕来不及,唯恐慢了半步,就被时代抛弃,力争上游是集体心态。于是,提前跑步入场成为人生常态,儿童提前进入成年人的世界,青年人提前进入中年生活安排,而过了三十五岁,不少人考虑最多的是退休与养生。
这样的速度,真的很美好么?具体看2019年之后的经济,如果从此慢下来的,未尝没有好的一面。繁华时代追求速度,反而导致了诸多结构扭曲,透支未来支撑当下,既谈不上高效也谈不上公平,人心惶惶不亚于一场兵荒马乱。慢下来的经济,一方面需要为此前的账单付费,另一面,在高速增长时期因为高速增长而被掩盖的问题,此刻也不得不正视,慢下来也可以成为整顿的时机。随着经济下行,日本化成为很多财经段子手的口头语,我在东京大学研究题目就是中日比较,这些年也一直在写日本经济的书。日本化意味着什么,恐怕多数谈论的人并不能准确理解,无论日本经济真的是否陷入失去的二十年,日本当下的社会,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能够得到基本保障与尊严的社会。
2019如果是经济下滑的开始,这未尝不是一个调整的机会,而不是再次强行扭转趋势。政策而言当下更关注的是,如何不要浪费这一次难得调整的机会。对于面临从职业与财富到家庭压力的广大软阶层而言,2019将是阶层下移的软阶层社会展露面容的开始,软阶层之软,在于根基不稳,而中等收入群体诞生之短本身就注定其“中惨”命运。如果我们真正相信时间的价值,那么更不应该过于功利地臆想抢跑与逆袭,本身更应该关注如何从自己做起,营造一个更透明竞争的环境,更应该相信的是自我改变的可能性。
长远来看,一切最终都是公平的,这就像投资家查理芒格的人生智慧,“想要得到你想要的某样东西,最可靠的办法是你自己配得上它。”毕竟,我们和历史,社会乃至于自我的关系,最终大体都是彼此登对。(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