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气非运气,才气却也有运气成分的。读书死不得,一考,呀,中举了,是才气还是运气?机遇给没准星的人,机遇给有准备的人,都可能。韩菼考高中都差点名落孙山,考大学考了个状元,不是县里的喔,也不是省里的,而是全国的呢。才气与运气,各自占比几何,鬼才说得鬼清楚。
韩菼当年考秀才,考的是四等,“后应壬子京兆试,以第二人中式”,牛皮吧?还有牛皮的,“会试殿试皆第一”,这个第一是没舞弊的,货真价实的。韩菼这番学历,这般学力,让韩菼其学生涯,有可书者,他便曾大笔书撰八字:四等秀才,一甲进士。钩以八字,凿以八字,屋室雕文以八字,朱门之楣刻此八字,夜间行游,灯笼上也缀以这八字。韩菼是高调,还是自嘲?都有之吧。韩菼文人心性,时不时逞才,或以崔莺莺做话题,或是范冰冰做嚼头,这倒没什么,正方反方扯卵谈了事,不伤和气,恼火的是,群里忽然谈起了朱元璋,老朱是极富争议的人物,爱朱的爱得要死,恨朱的恨得要命,争论起来都没好声口了,“韩偶与争”,意义之争顿转意气之争。你算什么?“汝是四等秀才,晓得甚事?”戳了软处,韩菼做声不得,“韩亦忍受而已。”
韩却是有才的,或谓是在才与不才间。他当过民办教师,没当过北大校长,当过背大教授,不时读白字。那次,他司号令:预备起,读。学生们便齐读:“临才母苟得,临难母苟免。”母狗得,公狗便不得?“有吴中名下士适过其门,闻而窃笑。”兄弟不晓得,此处所谓母狗,其母者,乃毋也,笑死个人哪,吴中名下士,爆笑,出句讥之:“《曲礼》一篇无母狗”,韩菼脸红到了脖子,脸红生处句子生:“《春秋》三传有公羊”。读错别字的,未必是没真才的,不能以别字论别才,你说是不是。
韩菼是有真才学的,“凡汉儒笺故,唐儒义疏,宋儒章句,糜不采获而裁其中”,入乎书内,出乎书外,不是书蠹与呆子,读书读得蛮活的,想想也是,当年浓鼻涕如米粉的毛亚砣当了著名教授国家一级作家,韩菼终究康熙状元郎,腹笥万卷不稀奇,康熙拜请他当帝王师呢,“韩菼学问优长,文章古雅,前代所仅有也。”
韩菼学问优长,人品也优秀,被人拉进了很多群,不在群里呜哇呜哇,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人有才,有识,他在群里多是侧耳听,也不装逼,以示不屑,偶尔发几个表情符号,与群友互动,“菼和平乐易,以文章荷上知,未尝自矜,与人言讷然不出口”,是他无辩才?他辩才无碍,“及遇大事,持论侃侃不阿”,对有话语权有发稿权的,不阿谀,不附和,对无地位无资源的,也不打压,不轻慢,持论甚有主见,发言很有己见,“待故旧不以贵贱异视;奖拔后进如不及。”
尤其是这个奖拔后进,甚是罕见。见过铁树开花,也曾见过大树缠藤,活得稍微长命一点,或还可见到黄河水清,阁下可曾见到过文人奖拔后进?莫踩后进,算阁下烧了高香。韩菼有才,不忌才,不但不忌才,还爱才,“宏奖人伦,公之素心,士林中有学问渊博,不肯与时俯仰者,必诱掖扶植,以成其才,以成其名。”
他成才了,我呢?他成名了,我呢?我是知才之才啊,我是成名之名啊。韩菼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韩菼曾做过吏部右侍郎,职在选拔人才任上。任职人才选拔,便是选拔人才的?多是选拔钱财的,财少即才少,财大即才大,给他十万,你是镇长才,给他百万,你是县长才。韩菼选材,其材非财,其材是才。学富五车,可当五经博士;学高八斗,可任八百万大市市长。有些人才见用才是用财,用才用庸才,气馁了,消极了,“不肯与时俯仰”了,韩菼便去做他思想工作,振作其精神,提升其精气神,“必举名实相副者以荐,一时在廷多魁奇磊落之士。”磊落之士者谁?不是刘诚龙,刘诚龙便不想说了。
韩菼有才,文才,韩菼有德,文德。德才兼备啊,可以当大官。韩菼也曾有过梦想,“历官至礼部尚书,颇有拜阁之想”,后来游了山玩了水,见得“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听得“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也便望峰息心,窥谷忘反,返身入林,死了那心。你以为有才有德者,便有职有位?才德与职位,并非互生,多是互死,有我无他,有他无我–有才有德者,多是无职无位;无才无德者,多是有职有位–天道是天道,世道是世道。天有道,世无道,天无道,世更无道,这其中鬼才说得鬼清楚。韩菼以状元入仕,在官场混了十四年,其间丁忧,改葬父母,请假在家,守制五年,满打满算,其在官场十年不到。
韩菼致仕,其间有同僚排挤因素,也有德才与职位负相关缘故,更有文才非政才之自识。这个,非讽刺,也非反语,是实际。你善文章,你就善行政?没这回事,骂政骂得起劲者,他来能施政天下?你莫信他。他腮巴子鼓得负气蝈蝈大,给他一只牛角他吹不叫。曹魏合围街亭来了,马谡傻了眼;李白大话炎炎,自称为君谈笑静胡沙,真的真的?永王信以为真,给他下聘书,喊他去谈一谈,谈是谈了,谈得眉飞色舞,笑却没笑起来,楼是没跳,跳河捉月去了–水中捉月是好手,大话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被敌取了首级入了敌囊。
行政能力非作文能力,行政要有组织之力,要有协调之能,要有决策之谋,要有方法之略,这般综合素质,非坐而论道所能至。韩菼入得官场,晓得自己斤两在哪杆秤有重量,在哪个天平上将失其重,“自陈无政事才,请解部务。”若说见得到碧水西流,难见文人荐才,那么阁下见得到旭日西升,却见不到文人自惭–自惭无政事才。文人呜哇呜哇,有点文才,便以为自己有将才,有帅才,便自以为政才通天,干才动地,文人自以为做了饭桶,便能当总统–可能也能噢,其能如马谡如李白吧。
韩菼自问有文才,却自认无政才,他一再请求回书房读书,回象牙塔搞研究,不与教授一道,拼死去争处级、厅局级公务员考试,“然自知政事非才,一再引退”,他有自信去占据文坛座位,却不再白花力气去尸餐政坛素位,把行政办公室椅子让与无文才而富政才者,拜阁之想,不想了,“无复远志。”
韩菼此举,清末陈康祺是这么论他,赞他的:“谦光让德,恂恂足多。以视今之贵官,所处非康熙全盛之世,所挟并无韩公文字之长,衰病侵寻,久尸大位,尻高项短,顽然若不知妨贤溺职之可羞者,其度量之相去又何如耶?”(文/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