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里归航,为父亲送别

–海外游子的骊歌

远涉重洋的游子们,在与故乡父母的故事中,生离一刻的难舍, 死别一刻的永诀, 是特别惊心的片断。无论那时那刻,是话别机场,赶赴千里万里外闯荡;还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星夜启程回国;或是,在令人目眩的阳光里,停下匆忙的脚步,遥祭亲人。

这些年,步入中年阶段的一代大陆移民,在回国返乡的行程中,不少人为万里奔丧而归。我周围的同事、熟识的朋友中,一些人如是,可谓络绎在途。

人隔重洋,中年奏骊歌,断雁叫西风,是海外华人难以避免的伤痛。

我的家人说,父亲病重的消息,其实一直不想让我知道,免得让远行人突增烦恼、在天边担心…..

而身在遥远的加拿大,即使日夜想弄清楚父亲发生的一切,也未料到,最终竟不能见其一面。

因为这样那样,因为这事那事,我们还无法逍遥自在, 说走就走。

我在2017年底的大雪中,万里奔丧,哀思加上时差,一段时间日夜难眠; 十天后,又要昼夜归航–回到相隔万里,安身立命的加拿大。

临别在即,舅舅眼神看在别处,怅然而言:“恐怕最后,我也无法见到女儿一面,跟你父亲无法见到你一样。”

他的女儿落脚在美国:为了她自己的女儿,他的孙女,怀揣一份人生不灭的希望:一代一代更美好的生活。

我无言以对。人们都这样。

但我暗想,父母走了以后,也许我们海外漂泊的生涯,真正开始了。

在一万二千多公里的归航路上,我不时眺望着窗外。因为时区的变幻和飞机的航速,昼夜在窗外,二度更替,忽来忽去地穿越。恍惚之间,我似乎觉得,从此回国回家的路,阻又且长,或者,已然是断开了。

因为,父母在,家在;回国回家,不需要一点理由,不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父母不在了,那个家呢? 那个自己来源的根呢?那个即使无故发了脾气,即使走错了路,却从不被嫌弃的家呢? 那个不论你走多远,不论什么时候归来,永远为你铺设计暖榻与新被的家呢?

下文是我的经历。

01.
父亲走了。

我回到故乡的老家,是在2018年新年开始的前一天,他火化三天后—从万里之遥,弥天风雪的多伦多。

我在一间寺庙附近,一处周围有松柏的安息堂里找到他。一方黑漆的骨灰盒,盒上留有他的一帧小照,带着一丝笑容。周遭,冷冷清清。

我把头埋在骨灰盒傍,一时悲从中来。

临终前几天,他还吩咐所见的人,帮忙寻找他的一只戒指。那时他的手脚已经不能动弹,只好躺在病床上。他要人家掀开他的床单,再翻转他的身子搜寻,然后查看他的床底下,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天,那戒指却无迹可循。他因此着了急,纳闷生气,有时叫喊,不得安宁。

他本想着,留那枚戒指给我。这戒指曾一直戴在他的手上,历数十年,留有他的生活印记。或许他觉得,这枚具有温度的戒指,对远行的我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或者他认为,这是他不多财物中的一份,算是遗产,要传给我,久别了的小儿子…..

最后一段时光,他意识是清楚的。当脚步声从病房的过道上,或者,从他临终的老房子门口传来时,他的眼睛就转向门外,不住盯着看,希望忽然我就站在那里,带着远道而来的风尘。

02.
算起来与他渐行渐远,是从我十八岁上,读书离家开始。那时起,父与子的关系,仿佛变成了一面风筝,偶尔牵着,在中华民族的传统节假日里;大部分的时间,却存放着。因为日常间的交流、问候, 都在过年过节时,算起来,还屈指可数。

有时候,电话拿起,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略问一点家庭的琐事,再说些年节有关的应景话,无关痛痒。

每言及兄弟及家事诸般等,他皆称一切都好。我也不愿妄具一词,尽管兄弟各有其情,各备其态,比起我来,他们毕竟就在他附近,尽着衣食照看的心力。

转头看看,自我婚后二十多年间,回家次数有限。偶尔几次的回家,也是蜻蜓点水,与他见见面,一起吃几次饭,偶尔闲聊而已。与其他人的应酬往来,反而更在日程上。

所以这么多年来,与父亲的情份,似在若有若无间。如此一想,觉得自己作为人子,甚有亏欠,终有不安。

03.
我以前呢,还对我父亲,存有诸多的不满。

总觉得,我原生家庭的悲悲喜喜,起起落落,跟他有莫大关系。甚而家庭每个人的个人命运,都与他休戚相关。

他六十年代,带领全家从上海到乡下。结果他自己不善农事,溜回另一个城市的冶金厂工作,把同样不懂农事的母亲和一家人遗留乡下。退休后回到家,他做不来农活。生活在农村,他过的却是一种城市生活的路数。

我对他不免有所怨怼,同时把兄弟姐妹那时的生存状态,归咎于他,埋怨他让我们整个家庭,失去机会。并且,因目睹过往母亲的辛劳辛苦,对他更生出不少看法。我对我父亲的心病,大概是从这上面而来。

他退休回家以后不久,我母亲因病而去;又不久,兄弟结婚分家;再经姐姐出嫁,热闹的日子慢慢冷清寂寞起来。那时,那个原生的家庭只剩下了他和我。

我们父子单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我还经常与他闹些别扭。年少轻狂不懂世事的我,常出言刺他 “不能给家人创造幸福生活”, “带领家庭走下坡路”。 我高中住宿读书,大部分时间终于离开了他。他守着一间旧屋, 更加空巢落寞。

我大学毕业,本有机会留在南京一所中专教书,但我想避开这个家,远离父亲一点,不受他的拘束,换一种自由生活的环境,头脑一热,“天高任鸟飞”,义无反顾地去了哈尔滨。 最后移民海外,离他越来越远,对他而言,一如断线的风筝。

04.
奔丧回到多伦多,坐在窗口,失神地望着门前的积雪,再次回想我与他的一场父子结缘。

童年时,他背着我回家,小心哄我,因为我发着高烧,刚挂过盐水; 午饭时,他为我夹“海带烧肉”,遭哥哥呛声:“难道他自己不会动手?”;坐在他的自行车背后,去拍小学毕业照…… 当然,还有不知何缘故,被他拿着木棒雨天里追打的情景。少年时,听他训斥;青年时,我反过来跟他拌嘴斗气……

想到朱自清写的背影,他对父亲的那份感情。无论父亲身体多么笨拙,人生多么不成功,还因家庭琐屑而无故动怒,他却依然在心底里,在匆匆的人流里,缅怀着自己的父亲。

我也是的吧?我的父亲!

人到中年,世事滋味已尝,不会轻易落泪。即使偶尔垂泪,也是在背转身去的一刹那,落在人后。

走过尘间的喧嚣,愿我的父亲安息 !(文/邓思杰)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