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收红苕

农历九月,已是深秋了。秋冬之交,秋收冬藏,这是农人最忙的季节之一。秦岭山区,红苕是重要的农作物,夏至前后扦插,三个多月的生长期,霜降前先割藤蔓,再挖笤,藏于苕窖,可保存至来年农历二月底。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都缺少食物,红苕和洋芋作为辅助粮食,可用于弥补主粮不足,对于人口多的家庭来说,红苕是那么地重要!自打红苕成熟后,一日两餐,无论是干饭还是稀饭,也不管是否搭配了杂粮,把洋芋全换成了红苕搭饭,洋芋留着,或炒丝或炒片做菜下饭。虽说常吃红苕,肠胃难以接受,可总比饿肚子好。小时候放学回家,还要上山砍柴,肚子空空的,就取个一个生红苕,削去皮,用来充饥。夜晚饥饿难耐,拨开火坑的火灰,放入两个红苕,再拨些火灰盖着,一会儿用火钳夹出来,捏捏粕了没有,总要试几次苕才能烧熟,吹吹灰,不惧烫手连皮都吃了,肚子里有了食物,觉也能睡得香甜一些。记得上中学的一个冬天周末,上山砍了两梱柴火,扛回家天都黑了,饥肠辘辘,坐在饭桌边,都不想起身,母亲给我端来饭菜,一连吃了三大碗饭和那些菜。不是饭菜好,而是我太饿了。菜是凉拌浆水,饭是红苕苞谷糊汤。那一晚我翻腾了一夜,饭吃的太饱不消化,肠胃接受不了,躺着、坐着、靠着、站着、蹲着,无论何种姿势,胃痛依然如故,呻吟声不停,搅扰的父母都无法休息,直到第二天在县医院看了大夫吃了药才得以减轻。红苕把我吃伤了,多年都不想再吃它。

虽然我宁可肚子挨饿,也不想吃红苕,可家里还是把它种了多年,直到父亲上了年岁,干不动农活为止。那个年月,父母亲为何这般喜爱种红苕呢?一是可以弥补主粮不足。家里的自留地多为坡地,面积不大,除了种点小菜以外,其余的地便春种洋芋夏栽苕。二是红苕生长期短,适宜于各种土质,又无需施肥,管理简单,产量又高。三是红苕的根茎叶全有用。大苕是捕助粮食;小苕煮熟捏烂做猪饲料;藤蔓铡细做猪草;苕鼻子(苕与藤连接的部分)都要用水洗净,晒干打成粉也做猪饲料。那时家里再困难也必须养一头猪,一年吃油吃肉全靠它,喂猪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一件事。人吃不完的红苕,成了最好的猪饲料。

小时候,最不爱干的活都与红苕有关。

一是押苕秧。在夏至前,将地拌好,趁下雨天,把苕圈中苕秧割回来,用剪刀将长苕秧三个节剪一段,用稻草捆成把,竹笼子装上提至地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握苕秧,右手拿着一尺二寸长的一头削尖的小竹棍,前后左右一竹棍长为间距,插一小孔,栽一株苕秧,再用手指压实土壤。双脚粘着的土越来越厚,一会儿就需用手拨掉脚上泥,时间一长腰酸背痛,不得不站在那伸一会儿腰,严厉的父亲会吼叫着:”赶快干,怎么老站在那儿?”答上一句:”腰痛得很。”他黑着脸说:”小娃儿哪有什么腰!”尽管用着雨具,身上还是被雨淋湿,腿上手上糊满着稀泥,押完苕人显得狼狈不堪。

二是翻苕藤。苕秧插入地中,时间不长,藤蔓生长两三尺长,触着地皮的部位就开始长”造根”,父亲就安排家中能干活的小孩,利用放学后这段时间去翻苕藤。戴上草帽,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弯着腰,双手握着一窝窝的苕藤,从尖上小心翼翼提起来,把”造根”全拔断,又不能伤及藤蔓,再将藤蔓翻转放下去。单调机械的活实在乏味。父母忙着生产队的活,他们没时间干这种小孩可就以干的事。翻苕藤这活,过一段时间就要重新翻一次。我实在不愿干这活,问父亲:”这苕藤能不能不翻它呀?”父亲说:”不行。苕藤不翻,不长苕全长造根了。”为了找到不再翻苕藤的理由,在学校专门找到给我代«农业基础知识»课,”文革”前毕业于西北农学院的夏老师,问他翻苕藤能否能提高红苕产量?夏老师否定了父亲的说法。他说:”长了造根本身吸收苕叶提供的养份,但它同时也从土壤中吸取养份提供给藤蔓,藤蔓将养份输送给主根。你把苕藤人为的翻转,它又要费好大劲翻转过来,不利于植物生长。”回家后,我向父亲说了夏老师的理论,以为父亲不会再让我去翻苕藤了,没想到父亲根本不听那一套,还得继续去干那种活。

三是下苕窖。我家厨房里有一苕窖,我还没有出生时,父亲不知挖了多少天才挖好的,估计是父亲他们三兄弟分家那年挖的。农村人家,没有一个苕窖那咋行?苕窖为酒瓶形状,窖口直径约为两尺,窖深六七尺。有一个专门用于上下苕窖的小木梯子,成人上下苕窖有些不方便。窖口有木盖子,大多数时候木盖子都盖着。挖回来的红苕,晾干上面的水气,拣没外伤的大苕放入苕窖。苕怕霜打和低温,更不能有碰烂的伤口,须轻拿轻放。我从记事起,到中学毕业,每年农历九月挖回的红苕,都是晚上让我下到苕窖,抽出梯子,把电灯放入窖内照着,接住父亲用绳子吊下来,装在竹笼里的红苕,然后一个一个取出来码在窖里,中间留下站人的一小块地方,用苕砌墙般堆放起来。苕窖里空气无法流动,人在里面时间一长就有一点憋气,曾发生过有人苕窖里闷死的事。我每次下苕窖,心里就有些害怕,一边码着苕,一边心里想着,会不会把我也闷死在苕窖里?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事都已模糊了,惟小时候关于红苕的记忆却曾不忘记,到了收红苕的季节,往事不时地撞击着我的思绪。现在无论妻子如何变着花样烹饪红苕,或街头巷尾商贩烤出香气诱人的红苕,有时也想吃,可我还是不敢冒肠胃不适之险而作罢。(文/陈永明,2017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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